第四十四章 混沌
戌時許,天際已然半點光亮全無,濃重墨色揮灑而下,籠罩遍整片土地。
京都永不會被黑夜所束縛,瓊樓玉宇皆映著燈燭的光華,其中鶯舞笙歌觥籌交錯,絲竹管弦編鍾齊鳴,所有人都在黑夜之中,白日之餘,另有一副麵孔出沒。
街道的上方也掛著長長一排燈火,將盛世之國,天子腳下,燃得猶如白晝,真可謂是將“不夜”體現的淋漓盡致。
舉國之重乃京都,京都之重為皇城。而此刻,在這座龐大恢弘的宮城周圍,禁軍結成隊來來回回巡視,絲毫不敢懈怠。
而一側不太起眼的小偏門,下人出宮所進出的地方,一高一矮兩個黑色身影偷偷接近。
宮門口候著個同不起眼的小內侍,見兩人走來,俯著首湊過去,聲音壓得極低,隻此三人可聞:“拜見兩位貴主,奴才是荀公公的徒弟,特被派來為兩位引路。”
能在這宮城裏當差的人,辦事自是最嚴謹的,為防止兩人的身份泄露,他便沒有直呼哪位大人,誰的夫人,而是改稱貴主。
舒棠早先與荀公公好說歹說,終於說通讓他到皇後跟前請命,準許她在處刑前見舒瀾一麵。
沒過多久便傳來消息,讓她入夜戌時來此等候。
因為荀公公乃是坤寧的一宮管事,為掩人視聽隻能穩坐宮中,不便親自前來。於是他便傳話來說,讓自己的徒弟帶她去見舒瀾,這小子也是可信之人,讓她放心使喚。
舒棠和賀嘉遇便跟在小內侍身後,入了宮門。
待到了長拐角之處,一眼望去廖無燈火,也沒有人經過,內侍左右張望了幾眼,將手中布包裹遞過來:“委屈大人和丞相夫人了,二位裝束太過點眼,奴才這有些宮人衣飾,二位將此套在外頭,在宮中行走能更順暢些。”
賀嘉遇和舒棠麵麵相覷,兩者神色皆是難以言喻。
小內侍忙解釋:“這些衣飾都是浣衣局新送來的,即便不是新的,卻也很幹淨,大人……”
說到最後他也心虛了,索性閉嘴。
他竟然試圖叫尊貴無比的一國丞相穿低賤內侍的衣飾,恐怕是瘋了!
於是忙俯下腦袋解釋:“大人恕罪,奴才昏了頭,一時不敬,竟讓您屈尊穿這等肮髒下人的服飾,奴才有罪!”
舒棠也歎了口氣:“誒,不然就這樣吧,我自己跟他去,你回府吧。”
想著讓她獨自行動,賀嘉遇滿是不放心,這才接過包裹:“無妨,人生來本無高低貴賤之分,不過是礙著世俗所迫,各自才有了不同境遇,衣服新的也好舊的也罷,若你說的是身份,我不太在意那些,我隻是……”
他猶豫了一下,略顯尷尬對她道:“想著你要穿,才覺得心情甚是複雜。”
舒棠無奈:“什麽呀!做大事的人,能不能別被困在這種小細節上!”
她抓起包裹,拿了一件衣服往身上套。
雖然那襲緊身黑色勁裝沒脫下,但內侍還是退到了牆邊,麵向宮牆。
舒棠邊換邊振振有詞:“要想穩,必須狠,今天怕這個明天怕那個,怎麽成事?我要想知道內情,死牢也進得,內侍服也穿得,總之我就是要不惜一切代價,將幕後之人揪出來!”
看著她的篤定和堅強,賀嘉遇心中略感不是滋味。這些本該是他所考慮的,盡自己所能為她遮風擋雨掃清憂愁,可現在,她並非天真無憂的在家中享福,而是要親力親為操勞這些……
片刻後,兩人將衣飾穿戴好,喚過來荀公公的小徒弟,幾人便順著長長的宮道向裏麵走。
邊走著,舒棠低下頭偏著瞧賀嘉遇,瞧著瞧著,嗤嗤笑出聲來。
“笑什麽?”他聽得皺著眉,暗中對她做了個口型,可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她挪了兩步過去與他並肩,低低的對他說:“我覺得你穿上這身衣服啊,真是……太俊了,簡直是宮裏最俊俏的小太……哦不,小夥子。”
這話把賀嘉遇臉說的一黑,即便乍一聽像是誇,可仔細品品,怎麽聽怎麽難受。
半柱香時間,穿過小半個皇宮,中途有兩三次,其他宮人與小內侍問好寒暄,不過好在有驚無險。
來到關押犯人的監牢,倒不像舒棠想象那般,要麽陰森要麽潦倒破敗。
在外麵看起來就是很普通的建築,普通的磚牆灰瓦,普通的門匾,普通的地磚,普通的燈籠……一切都平常無奇,甚至連氛圍上都維持著亙古不變的安寧。
“還請二位貴主在此等待片刻,要下次換崗才是咱們坤寧宮的人。”
在監牢不遠處一個轉彎的地方,三人杵在那,小內侍身形筆直,舒棠靠在牆上,賀嘉遇則是環著雙臂,除了舒棠以外,兩人都很耐心。
果然沒過多久,那邊傳來了談話聲。
兩個手持佩劍的守衛趕來,對在門口的兩個招了招手:“時辰到了,你們撤吧。”
門口的兩個立即鬆懈下來,笑著相互拍了拍肩:“好嘞,你們頂著吧,我得去鬆快鬆快身子了。”
“喝兩壺?”“必須喝兩壺啊,再弄幾個小菜……”
兩人談笑著走遠,內侍這才帶舒棠與賀嘉遇走向大門。
內侍與守衛無聲中點頭示意,三人這才順利溜進監牢。
從大門進去,裏麵另有乾坤。
偌大個地界被劃分成了無數小區域,有關押著宮內普通犯人的,還有關押著死囚的,男的女的,分的好不細致!
舒瀾是經宮中審訊判處死的,犯的又是大罪,所以暫且關在了這裏。
到了門口,內侍向她俯了俯首:“丞相夫人,裏麵已經打點好了,三人太過興師動眾,您與大人進去便好,奴才在門口候著,等您話說好了,咱們再出去。不過您一定要記得,撿主要的說,切莫耽擱太久。”
“勞煩公公了。”舒棠微微點頭,然後拖著賀嘉遇就是一陣小跑。
宮中死牢關押犯人甚少,幾乎沒有,要麽就是已經處決了。
所以遙望過去,兩側牢房都是空的,寂靜的嚇人。
舒棠和賀嘉遇蹲在盡頭,往裏麵瞧了一眼,隨後她比劃道:“到時候,我先這樣這樣,那樣那樣,然後你看到我這樣的時候,你就……”
他輕拍拍她頭:“無人看守,直接進吧。”
“啊?”她滿腔的計劃瞬間全部落空,探出頭往裏麵看看,又收了回來:“好像的確是這樣。”
“那走吧!”
剛要拉起賀嘉遇,他身子卻穩穩的,沒有絲毫動搖:“再怎麽說也是女牢,而且暗無天日的被磋磨了許久,儀態裝束上難保有什麽我不方便的,所以……”
“那不行啊!你不在我心慌!”她拉著他手臂搖了搖:“不然你以為我叫你一起來做什麽?”
“我涉世未深,腦子也沒你靈光,在和她交談的時候,難保不會漏掉什麽真正有用的,所以我才喊你來,讓你幫我聽聽。”
“更何況,從前有父母兄長給我做主,再不濟還有月時霽時陪著壯膽,我從沒獨自麵對過這些,我……有些怕”
說完,賀嘉遇歎了口氣。
方才說的再豪氣衝天,不過還是個閨中的小丫頭罷了,沒有人撐腰,再怎麽心裏都是虛的。
他鬆口:“好吧,那我便在關押舒瀾的牢房邊聽著,站在你身側,不看她就好。”
“嗯。”她重重點頭。
一路走到最末端,來時兩側牢房空無一人,就在舒棠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來錯地方的時候,最後一間裏死氣沉沉躺著一個人。
還不如那次刑部見麵,現在舒棠算是明白了之前賀嘉遇說的話。
舒瀾蓬頭垢麵,一襲囚服被鞭子抽的四分五裂,有些地方都破掉了,露出裏麵的白色皮肉,以及結了痂的猙獰傷口。
舒棠見到這一幕,心中咯噔一下。
倒不是心疼,而是她初次親眼所見這種觸目驚心的場景。
此刻舒瀾側躺在稻草中,像一灘爛泥。起初她也掙紮過,大喊過,求助過,甚至還聲淚俱下的叨擾過……
可那些終究在行罰之人的冷漠中歸零,鮮活的生氣也在監牢的死寂中湮滅全無。
試問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若置身於萬籟俱靜中,多久才會崩潰?
沒有人和她交談,聽不到任何聲響,人聲,物聲,哪怕風聲蟲聲,所有所有的聲音都沒有!
從前隻知道過大的轟鳴會讓人雙耳失聰,所以才有個詞叫震耳欲聾。
現如今舒瀾才知道,原來太安靜,也是會聾的。耳朵先是會轟響,滋滋叫,在靜中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毛病,所以從最開始自己時常弄出些聲響,到最後她也絕望了,甘願在一片虛無中沉寂。
安靜到可怕的感覺,是將人變困獸,再變死寂,最有力的武器。
“舒瀾?”
突然聽到聲響,舒瀾緊閉的眼睛立刻睜開,隨後納悶的四下看了看,直到看見牢門口,舒棠的身影。
“是你!”她渾身痛的爬不起來,但還是在地上咕蛹著:“又是你!上次是這樣,現在又是這樣!”
笨重的身子爬起來,還沒來得及穩住,就由著腳下急促的步伐失去重力,噗通一下砸在了欄杆上。
“小心。”賀嘉遇伸手去拉她。
舒棠卻擺了擺手:“沒事。”
見到旁邊還有人,那高大身影如若神明,背著身,看都不看她。
舒瀾扯嘴角笑了下:“上次看我落魄還不夠,這次還拉旁人來,怎麽?我失意,就能給你這麽大的滿足感嗎?”
“你想多了。”她眉眼一冷:“人各自有各自的活法,彼此毫不相關,你的好與壞我半點都不關心。”
“我就是納悶,是你先看中了我的未婚夫婿,暗中勾搭,做出對不住我的事,我非但沒把你怎麽樣,反而將他讓給你,還讓你名正言順嫁過去當正妻,你何故非要跟我爭來怨去?”
“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惹了你?從前有徐衍,你仇視我也情有可原,但各自成親後,你我二人也算是得償所願,與所愛名正言順相守,侯府也家大業大待你不薄,你為什麽還要接二連三害我?”
“先是下毒,隨後是陷害我父親,若是這些你都得逞了,你又能得到什麽好處呢?”
舒棠是個簡單的人,直率坦誠,對於無故害別人向來不屑,也不解。
可舒瀾卻抓著牢房的鐵欄杆,很是激動:“我說過多少次了!為什麽所有人都不明白呢!”
“我早就說了,下毒,是我做的,摘曼陀羅放到茶裏,給你喝下去,這些都是我做的,可陷害你我毫不知情。”
她連掰斷欄杆的心都有了:“你看看我這身上!審訊的人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我都被打成這樣了!如果是我,我會硬撐著不說?就算什麽都沒交代,判下來也是處死,我何必挺著?”
賀嘉遇和舒棠一個向裏一個向外,對視了一眼,隨即她問舒瀾:“如果不是你,為什麽那個男孩會招認說被一個年輕女子指使?”
“你們都是分開受審的吧?而且關押的也並非一個牢房,他如此說,難道……”
話還沒說完,舒瀾就立刻叫道:“世上就我一個年輕女子嗎?還有千千萬萬個年輕女子,隻是他們通過我爹的官職牽扯到了我!那男孩招認年輕女子,你們便以為是我嗎?”
舒棠又問:“那為什麽你爹會幫著塞人進去?你不知情?”
“不……”舒瀾突然呼吸急促,眼神也黯淡了:“在我嫁去侯府後,家裏問我要錢要的更勤快了,我每次給他們的都不是小數目,可他們仍抱怨給的少。”
“我沒錢了,更不想麵對他們貪婪的嘴臉,一來二去下便不回家了,所以這事,我毫無所知……”
緊接著,她又將眼眸抬起:“你這次,還會救我的對吧?你之前說過要保我,你不會讓我死的!”
舒棠搖搖頭:“太重了,叛國之罪,我沒法救,除非……”
她微挑起眸,試探性拖長尾音。
舒瀾立刻猶若溺水之人,哪怕是稻草也牢牢抓住:“除非什麽?”
“除非你把背後指使你通敵的人告訴我。”她想以此作為突破口,給舒瀾留希望,從而為了自保招出背後之人:“如果你把前因後果說出來,抓到背後的人,證明他才是真凶而非你,那麽,我想著你應該還能活命。”
“大好的年華啊!死了?嘖嘖,可惜……”
舒瀾急躁到哭出來:“我都說了我完全不知道!杖責的傷還沒養好呢!我都下不了地!哪有心思搞什麽串通和陷害?”
“可沒過多久,剛要能下地走了,就突然被抓過來,說我通敵叛國!我還冤呢!”
舒棠聽後疑惑更甚。
按理說以舒瀾的腦子,若招出別人能保全自己,她在受了這麽多苦之後,又麵臨處死,必定毫無保留全部說出。
此次她恨不得渾身寫滿冤情,難道,真的不是她?
與賀嘉遇交換了眼神,他對她點點頭,舒棠這才相信舒瀾說的話或許是真的。
在腦中短暫的思索一番,她拉起賀嘉遇道:“走,去見徐衍,是他口口聲聲指認舒瀾的!”
“我當初就是聽信了他的鬼話,現在想來,如果凶手不是舒瀾,那肯定就是他!”
見兩人正要離開,舒瀾慌了:“哎!哎別走啊!等下!”
她連肩膀都從欄杆裏探出大半個,看著兩人越走越遠,不禁大喊:“你不是還要我幫忙指認林知憶下毒謀害你嗎!我不能死啊!我若是死了,她的罪證豈不是就此湮滅了……”
舒棠沒理會身後的聲音,步伐沉穩,眼神堅毅。
每每到這種地方,隻要適應過了,性子就會得到升華。
在另邊牢房轉悠了許久,她終於找到關押徐衍的所在。
同死牢那邊差不多,宮中的監牢人煙總是這樣清冷稀少。
不過徐衍的情況倒比舒瀾好很多,他沒有受刑,牢房中也並非土坯牆皮,茅草地麵。
牢房內灰磚的牆麵地麵,他有張小床,還有方木桌。
見到她來,徐衍同樣很詫異,起身驚道:“舒妹……”
而在看到身旁虎視眈眈的賀嘉遇時,他眼中唯一的色彩,也黯淡下來了。
舒棠開門見山:“適才我去見舒瀾了,她說不是她做的,你有什麽想跟我說的嗎?”
“嗬。”徐衍頹敗一笑。
她皺起眉:“怎麽?不想告訴?”
他搖頭:“落到了如此田地,我還有什麽擺高姿態的理由?”
“你問吧,有什麽我便說什麽。”
舒棠長歎了聲,剛要開口。
結果還沒等開口,徐衍又仰起頭,直視她的眼睛,搶在她前麵中氣十足答:“是的,是我做的。”
“陷害你家,與舒瀾父親串通將人送進邊境糧草大營,散步謠言,我就是想看看你舒棠……不再倨傲的樣子。”
“我就是想看你落敗,看你低到塵埃裏。”
舒棠嗤了一聲,想著這人腦子有問題吧?是你對不起我在先!而我不理你了呢,你還怨恨我為什麽對你那樣?這不有病嗎!
可時間緊迫,來兩處已經是冒險,但進宮問第一手消息的機會十分難得,既然有了疑問,她必須問清楚,不能再不了了之。
沒空閑罵他,也無法在兒女情長上糾結更多,她做打斷手勢,問他:“前麵那些都說得過去,可散布謠言……如果我沒記錯,最早是在宮中吧?你有那個本事?”
徐衍冷哼:“早知道你是瞧不起我的,大將軍之女,現又嫁與丞相……”
“得了得了,給我就此打住!”她扶額:“你就說,怎麽做到的?可有人幫你?”
他眼神突然變得詭異莫測:“有,而且,此事是我著手去辦,但主意不是我想的,煽動謠言也不是我做的,與敵國串通更不是我所為!”
“我倒也希望你能找出真正的背後之人。”他咬緊槽牙:“說是聯手,各得所需,可背後卻暗害我永安侯府!想推幹淨過錯,洗清自己,若讓我逮到是誰,就算豁出我這條命,我也和他拚個魚死網破!”
舒棠這就懵了:“什麽叫……讓你逮到?如果是和他聯手,那人是誰你會不知道?”
“我知道。”徐衍一字一頓:“是林知憶找到我,要與我聯手陷害你家,不過很明顯,以她的能力做不到這些,另外通過和她打交道,我發現她背後還有人,那應該是個比她地位還要高,權勢還要重的人!”
賀嘉遇和舒棠都震驚了。
在兩人驚愕神情保持了許久後,賀嘉遇才輕啟口,清淡好聽的聲音響起來:“那人是怎麽害你的?”
徐衍一臉怒不可遏:“就是帶著官印的銀子啊!那不是你查出來的嗎?”
“事是經我手辦的,給了什麽銀子我自己不清楚?”
“我給的是銀票,也沒有讓他到自家生意處消耗,那不是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舒棠不禁向前探了一步:“真的?”
“騙你做什麽?”他無奈:“陷害的事我都承認了,幹嘛因著這點小事扯謊?我還恨那人呢!”
語畢,過了許久都沒人說話。
賀嘉遇和舒棠心裏都在琢磨,他們懷疑了許多人,這些人都有同一個特征——
位高權重,有著大量帶官印的銀子!和林知憶有交際往來。
那這個人,究竟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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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這一章是混沌不是餛飩,深夜看到的不要在那犯餓!(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