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初堯
“舒棠?歇下了嗎?”隨著夜幕中一道壓低嗓音的詢問,窗紙上應聲映現出半副剪影。
她隨聲音的來源偏過頭去,隻見一男子的左半邊輪廓清晰投在眼前,令人格外熟悉。
“呃……沒,還沒呢!”支支吾吾給予回應,舒棠手中慌亂拾起那些書畫,做賊般疊在一起,藏好,隨後才撫平衣襟整理頭發,抬腳往出走。
“誰啊?是二哥嗎?”
深吸了口氣,打開房門。
果不其然,舒熠正背著手,端正站在眼前。
她扒著門框裝作若無其事:“怎麽了?這大晚上的,有事?”
“嗯……那個。”舒熠收回背在後側的右手,撓撓額角:“不算是有事,就……聽說妹夫給你送了禮物,這才偶然想起今日是你二人成婚的日子。”
“結果想著想著,竟不自覺的走到了你這兒。待我反過神來,門已經被敲響了。”
結合他無辜且茫然的神情,舒棠搖搖頭,無奈的輕笑。
她這個二哥,性子向來率直火爆,近乎是她曾經的翻版。
連他們的娘都說,舒熠和舒棠這兩人,原本怕是對孿生兄弟來著,後來不知怎麽,一不小心把她給落下了。結果幾年後她投錯了胎,以女子身份降生,但性子作風卻半點沒變。
自小,兩人既相持又相殺,動不動便攪得天翻地覆,情緒上更是喜便喜,怒便怒,坦蕩凜然,毫不做遮掩。
按理說這樣的性子在外麵極易吃虧,不過好在是落到了舒家,被養得金尊玉貴,又受人追捧。有了背景撐腰,張揚直爽些倒也不算太壞。
可……究竟從何時兩人慢慢開始發生了轉變呢?
年歲日漸大了,心性成熟了?還是經過諸多世事磋磨,終究挫掉了那層棱角?
她不知道。
與此同時,舒熠也察覺出自己態度的被動,似乎往日的濃墨重彩被衝淡了,對舒棠也更加的柔和,半點都不像在府裏時那般理直氣壯,打打鬧鬧。
他變了,舒棠亦如是。
所以最終兩人在這凜冽的夜,彼此相視,透過眸子看穿背後的黯然,皆是苦澀一笑。
她放下門框上的手,向旁邊側了側身:“外麵冷,進來聊?”
“不了。”舒熠微微搖頭:“即便再是親兄妹,男女仍是要避嫌的,眼下更深夜重,我不好進去你的營房。”
“我就是睡不著,來你這看看,現在看完安下心,可以回去了,你也早點歇著吧。”
語畢,還沒等舒棠做出反應,他便清淡轉身,意圖離去。
至於舒棠,經過一整天高強度的訓練,她已然生出些許疲態,正準備再端詳幾遍賀嘉遇送與她的兵器和書畫,隨即早點睡下。
可望著那背影,在無盡黑夜與駐區火光的反差拉扯之下,莫名彰顯足了落寞……
她還是於心不忍,輕掩上門,自身後追上來與他並肩,雀躍明媚道:“左右你也是睡不著,那就聊聊吧,不在我營房,咱們去中軍帳。”
在舒熠略顯詫異的目光中,舒棠還是捕捉到了那點似有若無的驚喜。
於是隆冬的定兵山,有一年當中最失溫度的時節,還有舉國上下最精銳的軍隊,更有人間所有冷靜自持,理智謹慎,綱紀如山……
但除此之外,亦有惺惺相惜的反常兄妹。
二十餘年之間,一個從未如此卑微妥協,另一個從未如此溫柔善解人意。
許是臨近邊境,身在軍中,在國與國的戰爭中徘徊,看淡生死的同時,又重新審視了性命的價值與意義。
他們身體裏存著同樣的骨血,有著相同的信仰,做著相同的夢。
此刻,兩人足矣比肩,相持相攜,共同在這寒風中走向燈火更盛的地方……
——
行至中軍帳,兩側站崗的守衛筆挺如若臨冬不凋的鬆柏。
受過底下人親切尊敬的問禮,舒棠舒熠踏入帳房中。
如此,雖看上去還是兄妹共處一室,但又和在她房中有所不同。
中軍帳是布陣之處,屬整個駐區最光明正大的地方,且一路受人注視著,門口有人把守,兩人又是親兄妹……
想來再避嫌,應也無外乎如此了。
舒熠搓了搓冰冷的手,見舒棠熟門熟路找地方坐下,自己則繞到爐邊,吹起還未燃透的炭火。
這是個精細活,力氣大了小了都不行,風過軟過硬都不可,隻有帶著那股巧勁兒,才能激起炭中隱藏的火星。
他把控有度的吹了幾下,頓時,表層化為灰燼的炭球內芯乍起火光,逐漸向外蔓延起餘溫。
舒熠夾起兩塊新炭小心翼翼貼在兩邊,抽空轉過頭對舒棠道:“冷吧?沒事,等炭盡數燒熱就暖和起來了。”
“嗯。”舒棠乖巧點點頭,眼眸被映照的閃爍出晶亮的光華。
沉浸在二哥前所未有的和順與關照之中,她內心也像是被炭盆溫暖到,合著夜裏的多愁善感,情緒翻湧,難以自控……
於是接下來的時間裏,她一股腦將全部經曆從頭至尾講了一遍。
自舒父封王離京,遇刺而返,舒熠留在邊境沒有跟著回來,兩兄妹分離。
後來她心情不佳,幾次三番悶聲折磨賀嘉遇,這才得以參軍,帶著太傅家一兒一女,共同前往昱城。
其間,她著重羅列出自己在昱城與誰發生衝突,以作鋪墊,繼而引出襲營遇刺事件。
講到這,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的二哥麵容立刻正色起來,整個人周身氣流都顯得格外凝結。
根據舒棠自己的分析,外加她轉述了馮校尉說的話,舒熠於炭盆邊張開手掌翻覆烤著火,若有所思:“我覺得你說的沒錯,襲營絕不是偶然,而是有人想借敵國襲營掩人耳目,真正目的是趁亂殺掉你。”
“能讓敵國甘願派出上百號人來襲營,說明此人定與敵國將領關聯密切,深受信任。”
“另外,他還知曉昱城駐地的方位。依我判斷,這人要麽在駐地當中,要麽……便是更加位高權重的人,安插了小眼線在你周圍。”
“但不管怎樣,有一個因素是不可忽視的!”舒熠猛然挑眸,黑色瞳仁中盡顯鋒芒與銳利:“那就是……這個人,一定和你有著血海深仇!”
舒棠被他嚇得一激靈,連忙雙手在屁股後搬著自己的小矮凳,雙腿挪蹭挪蹭地湊到他旁邊,伸手跟著有一搭沒一搭的烤火。
舒熠見她此般,不由笑笑:“別怕,在咱自己家的地盤,有我和海大哥呢,必會護你周全的。”
“唔……”舒棠皺著小臉咕噥一聲,不悅的低低抱怨:“我倒不是怕,就,就是……人家都迫害到頭上了,我們卻絲毫找不到線索,拿他無可奈何,不窩囊嗎?不生氣嗎?”
她靈動明豔的麵龐在黑夜中,被炭火微弱的光亮晃著,更為動人。
看向二哥,微蹙起眉,她壓低嗓音:“可是二哥,你知道嗎?出了這事後,我第一時間雖是餘驚未散,自覺岌岌可危,但事後想想,我竟期盼這幕後之人害我第二次!”
“嗯?”舒熠聽著聽著眼睛一瞪:“瘋了?嫌自己死的不夠快?”
舒棠錘他:“不是!”
“因為這事,讓我猛然回想起之前父親被誣陷通敵叛國,還因此被皇上免去職權,派往戰敗之地當王爺,受盡屈辱,最後還落得個遇刺的下場。”
“通敵叛國,聯合敵國襲營,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看,你不覺得很蹊蹺嗎?”
“而且當初父親被誣陷,直逼皇上最忌憚的底線。出於事態緊急,隻能拉永安侯府出來墊背,最後整件事以舒瀾妒忌,連同其之前掌管過糧草的父親串通,得以定罪。”
回想起種種不愉快的往事,舒棠長歎了口氣:“雖說當時解了父親的燃眉之急,也搞垮了永安侯和舒瀾這兩方勁敵,但再怎麽說他們都是任人利用的刀,並非持刀之人。”
“時至今日,背後真凶做得太過於滴水不露,藏起來一點馬腳都揪不出,所以……我才會希望他繼續下手。”
“正所謂做多錯多,我們才有機會一點點找出那個人!”
舒熠很不理解她的思維,半關切半數落道:“什麽歪理!做多錯多?你知道這事發生的多了,每經曆一次,你就有一分喪生的危險!比起找出真凶,我倒更希望你平安無事!”
定定瞧著點燃的炭火,偶有細小炭灰夾雜火星飄舞在空中,她嘟嘟囔囔:“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哎?”舒熠恍然一驚,反問於她:“你之前跟我說的那兩個小徒弟……什麽東南西北的,為什麽要拜你為師?又是什麽時候待在你身旁的?可是襲營之後?”
舒棠連忙雙手做打住狀:“等等!我知道你在懷疑什麽!請停止你的懷疑!”
“嘁。”二哥翻了個白眼:“幼稚。”
“你啊,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這才認識人家幾天啊?叫幾句老師就把你給俘獲了?”
“要知道他們探子,個個都機靈且油嘴滑舌得很,你根本鬥不過!”
舒棠打掉他比比劃劃的手:“閉嘴!什麽探子?哪兒跟哪兒啊就探子了?說的好像已經定罪了一樣,人家分明都是挺憨厚本分的孩子!你別那麽狹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嗬?我小人?要小人也是他們小人!我堂堂舒熠……”
“狗屁!什麽堂堂?我才是棠棠!你不是!”
“你還棠棠?我看你就是個冤大頭!被人賣了還給人倒數錢……”
“啊!”爭吵之中,舒棠突然煩躁,無情無義無理取鬧大聲尖叫:“真討厭!”
“你更討厭!”
“你討厭!”
前幾刻還一片溫情,結果沒維持多久就又打回原形。
兩兄妹如同幼稚鬼般在中軍帳吵架,引得門外的兩個守衛都忍不住栽耳朵偷聽。
“行了!你先別在那言之鑿鑿的!還說我容易被俘獲?那你呢?你不是也無條件相信別人?”
舒熠短暫怔住:“我信誰了?”
“記得在京中時我就同賀嘉遇說過,我懷疑這前前後後所有事,包括父親被陷害,都是……”
話還沒等說全,一股迎麵襲來的寒氣打斷她的言談。
舒棠抬眼看著那個剛走進來的人,悶悶白了他一眼,隨即轉過小身子專心致誌烤火,誰也不看。
海戎滿臉的笑意在外麵沒有凍住,卻在溫暖的中軍帳裏凝結了。
“小棠……”他甚至連動作都還停留在掀簾子進來的階段,一腳邁在前麵,一手舉在旁邊。
他滿臉無辜,用眼神向舒熠求助。
說好的小妹慢熱,隻要用心溫暖她,就能慢慢被接受呢?
怎麽感覺溫暖著溫暖著,小妹對他的態度反倒比之前更惡劣了?!
——
不去管旁邊兩人做了什麽眼神交流,舒棠坐在矮凳上,將手肘放在腿上,用手頂著下巴。
她在思考……
除了海戎,以及她幾次三番爭辯,但心底還是動搖了的東南兩兄弟。
或許還有另一個她忽略掉的凶手——林知憶。
雖然舒棠自己也知道,這個可能性應該不大,畢竟她一個公主,應是無法做到這樣手眼通天。
但鑒於舒熠適才所分析的“血海深仇”,她想,防人之心不可無,林知憶這個選項,確實應該被加到懷疑的對象裏……
經過中軍帳一番交談,結束後她回到自己的營房,借著燈燭的光亮連夜給皇後姐姐去了封書信。
在閑話家常之餘,舒棠銜出正題,希望皇後替她在宮裏多留意,幫忙找一些她力所不能及的線索。
書寫完,她爬上床榻,懷揣心事,一夜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