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八苦
容璟一直都知道,他的女兒聰明無雙,不輸男兒。
他更知道,容妙嫣十分在乎顧瀾,哪怕顧瀾騙了她。
所以,哪怕此刻容妙嫣帶著自己統領的內司監獻出宮門,容璟都毫不意外,可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臣拜見公主殿下。”
宋執朝容妙嫣微微頷首,即使是這種時候,他對容璟在乎的人仍舊禮數周全,態度恭敬。
眼下容珩和顧瀾正在攻打宮門,容妙嫣卻來到容璟身邊,或許,這便是公主和陛下的父女血脈之情,這樣的情感,終究不會因外物而改變。
這就是宋執當初拚死救護謝昀和容祁俊的原因,他們是容璟血濃於水的親人,哪怕容璟不在乎,若真的沒了的話,他也會難過的吧,他不願陛下難過。
容妙嫣穿了一襲素白衣氅,裙擺處繡著淺金色的牡丹,她未著簪釵,烏發隻用一條玉帶束著,沒有往日妝容精致,神情格外疲憊。
她視線在大殿上梭巡一圈,看清此時殿內的情況後,滿臉焦急的開口:
“皇上,容祁俊想要救您,帶著自己的府兵在城內造反,卻被顧瀾帶兵包圍,他,他便挾持了景棲哥哥,說要拉著景棲哥哥給他陪葬!”
“謝昀——!”
容璟的手控製不住的一顫,“啪”的一聲,藥碗化為碎片。
褐色的湯藥傾灑到地上,滲進青玉石磚的縫隙之中,與這座宮殿內經年不散的血腥味兒融為一體。
謝昀……
容璟以為,自己的心再也不會因為任何人和任何事情而掀起波瀾,可是,在聽到“謝景棲”三個字的時候,他的手指還是不受控製的顫抖了一下。
容璟知道,昨晚百官迎接湘王歸京,其中也有謝昀的身影。
他最信任的一名臣子,真正的弟弟,到底還是走到了他的對立麵。
可是,謝昀和容珩不一樣。
謝昀並沒有欺騙他,而不過是遵循自己內心的道,做出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或許謝昀也曾有過別的心思,也曾在他麵前虛與委蛇,現在的容璟,卻沒有力氣去思考太多。
容璟在腦海中回想起那張俊逸無雙的麵孔,亦想起年幼時,為數不多見到謝敘的情景。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謝敘才是自己的生父,隻是將其當成謝太傅的嫡子,京城裏一位十分出名的儒雅公子而已。
謝太傅文雅,謝家是真正的書香門第,而謝敘,是真正的君子。
他大概隻被蘇馨玉哄騙了一次,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每次見到自己,克己複禮,風度翩翩。
謝敘成親後,京中有流言蜚語說他曾是皇後的閨中情人,他從此以後,哪怕是百官宴會,都稱病推脫,絕不見蘇馨玉一麵,哪怕因此仕途艱難。
那個男人將為人父親的情感寄托在謝昀身上,謝昀也的確出類拔萃,不負期望。
如果謝家沒有出事,此刻的謝敘,才該坐在陸秉心的位置上。
謝昀與謝敘生的很像,有時,容璟望著謝昀會忍不住想象,若謝敘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會不會也會像教導謝昀一樣,孜孜不倦教導自己呢?
一定會的,謝敘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比容寰強千倍,萬倍。
隻是可惜,他從未感受過那樣的感情。
更多的時候,容璟不敢放任自己幻想這些。
當年謝家被汙蔑貪墨,容寰將其處決,他還什麽都不懂,等他得知自己身世之後,謝家已經隻剩下謝昀一人。
後來容璟才知道,此事是蘇家與容寰心知肚明之舉,因為謝太傅與容玦交往甚密,又因蘇文鍾要為他的太子之位未雨綢繆,便設計誣陷,讓謝家一朝傾覆。
換言之,他的親生父親,是因自己而死。
這麽多年來,他都將謝昀扔在蘇文鍾手上不聞不問,隻因他看見那張與謝敘相似的麵容,就會想起年少時的無力與愧疚。
直到少年考中狀元,憑借自己的能力為謝太傅洗刷冤屈,成了和他父親一樣的翩翩公子。
容璟曾羨慕著謝家的一切,卻無法改變任何事,他本想彌補謝昀,可謝昀選擇了與他相反的一條路,那些虧欠便永遠難以償還。
他以為永遠都不會背叛自己的弟弟,這麽多年來,不過是陪他演了一場戲而已;
而謝昀是他真正的弟弟,他不能讓他這麽死了。
容璟的眼眸更加幽深,眼中的陰翳與不甘滲出。
“皇上,寧安怕二皇子支撐不了太久……”容妙嫣在旁邊低聲說道。
容璟雙眸一沉,雙手握成了拳。
容祁俊那個廢物玩意兒,他還沒死,就這麽迫不及待起了兵,就憑他府上那幾百號人,不是找死是什麽,偏偏還扯上了謝昀的性命。
容璟看向宋執,沙啞的開口:“朕如今能信的,隻有你一人。”
宋執意識到了容璟接下來要說的話,眼淚浸濕眼眶,磕頭道:“陛下有何吩咐,臣就是死,也會為您得到。”
“你之前說還有三千禁軍隱藏在暗處,既然如此,那你便立即出宮救出謝昀,然後.……給朕狠狠揍容祁俊一頓。”
“陛下!”宋執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的悲愴,上前一步,揪住容璟的衣領,悲痛絕望的質問:“陛下不是說自己是天底下最自私之人,何必要救什麽謝昀!哪怕他是——”
他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話,看了一眼旁邊的容妙嫣,喉中泛起腥甜。
寧安公主還不知道謝昀的身份,她到底是容璟最寵愛,也是此刻唯一站在這裏的女兒。
容璟任由宋執拉扯自己,身體搖晃了兩下,搖搖欲墜。
“我去為陛下找禦醫——”宋執猩紅著眼睛,忙扶住他。
“不必了。”容璟勉強站穩身子,低聲阻止。
他身上傷口似乎裂開了,一絲血跡蔓延,浸濕了紅色龍袍胸口的一小塊布料,可他卻感覺不到太多痛苦。
因為噬心香,容璟這些年早就對大多數疼痛感到麻木。
他低沉磁性的聲音仍舊蠱惑,好像恢複了幾分往日的神采,說道:“這是朕最後的旨意,朕不想謝昀被那蠢貨害死。”
“難道陛下就忍心讓臣去救了謝昀,然後眼睜睜的看著您死嗎?”
宋執沙啞的低吼,一顆心好像被刺破撕裂,寒風呼嘯而過,席卷著他空洞的胸腔。
容妙嫣上前一步,少女溫和的聲音響起,似乎能夠緩解一些殿內凝重的氣氛:
“宋統領,眼下能救謝昀和容祁俊的人隻有你,你放心,宮裏還有我在,我會帶著藍奴和內司監剩餘之人,保護好皇上。
若叛軍攻破宮門,我會帶皇上離開。”
容璟迎著宋執那不甘和絕望的眼神,內心似有觸動,輕輕地擺了擺手:“去吧,宮裏有寧安在,朕不會有事。”
“可是——”
容璟直視著宋執漆黑澄澈的眼眸,露出真實的,溫潤的淡笑,說道:
“朕答應你,活著等你回來。”
宋執渾身一震,眼眸顫抖,朝容璟深深一跪,這才站起身。
他此生唯一一次肆無忌憚的凝視著皇帝,沒有臣子的忠誠與奴仆的敬畏,眼中的情緒隻有容璟一人能夠看懂。
他想將眼前的人,永遠刻在自己心裏。
“宋執必不辱使命,容仲胥,你也一定要信守你的承諾。”
宋執沒有叫容璟陛下,而是叫了他鮮少人知的表字。
容璟微微一愣,眼底飛快閃過一抹水光,唇緣含著淡笑,輕輕地點了點頭,眉宇間的陰翳霎時間消散許多。
宋執看向容妙嫣,想用眼神將容璟托付給她,後者卻垂著眸子並不與他對視,眼角的淚痣妖冶嫵媚。
“臣告辭。”
宋執隻好錯開視線,他推開宮殿的門,副將談策早已守在殿門口,將鑲著寶石的佩劍交到他手上。
“統領,宮門快要守不住了,宮裏也極為混亂……那三千人究竟何時出擊?”
“走永壽宮下麵的暗道,去二皇子府!”宋執沉聲道。
殿門關閉之前,藍奴端著一盞新的湯藥走進來,默默地站在角落。
原本守在乾元殿外的繆慈,已經不知去向。
容璟心想,他大概逃了吧,事到如今,留在皇宮隻有死路一條,誰不想逃離這裏呢。
剛才殿門打開的瞬間,容璟甚至聽見後宮女眷傳來的尖叫聲,也聽到了從宮門方向傳來的,沉重的撞擊轟響。
今日,是除夕,一家團聚的日子。
這裏是他的皇宮,
可是,
他沒有家。
空曠的大殿再次陷入死寂,唯有一盞盞蓮花宮燈散發著昏暗的光亮。
大殿正中的貔貅香爐將最後一段龍涎香燃燒殆盡,卻沒有宮人為其更換新的香料。
打翻的藥汁氣味蔓延著,讓四周越發苦澀。
容璟最恨苦味。
他坐回龍椅上,麵容重新隱入黑暗中,努力將自己的虛弱隱藏起來,好像還是平時那般優雅尊貴。
可一個靈魂都已腐朽,隻剩下脆弱肉體支撐著精神的人,他身上的虛弱與死氣瞞不住容妙嫣。
“宮門堅持不了多久,”容妙嫣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一個時辰,或半個時辰,顧瀾和容珩會攻陷這座皇宮,皇上,您也許沒辦法完成對宋統領的承諾了。”
“是……嗎,”容璟無所謂的勾唇,“沒關係,三兩知道的,朕最喜歡騙人了,而他,最好騙。”
容妙嫣垂下眼眸,蓮步輕移,走到藍奴麵前,接過他手裏的湯藥。
這是禦醫為容璟準備的藥,與他之前失手打翻那碗並無什麽不同,但其中,被容妙嫣加了一味杜常寧研製的毒。
此毒名為“八苦毒”,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恩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
八苦毒短時間內不會要人性命,卻能夠讓中毒之人嚐盡八苦之後,緩緩絕望而亡。
這毒,是蘇梔雪為容璟挑選。
乾元殿外,無數宮人混亂的卷攜著財物大呼小叫的逃命,天子儀仗丟棄散落,玉器寶石破碎成飛灰,更多的是宮內這些不再受人限製的侍衛太監舉刀發狂,曾經輝煌雍正的宮殿角落,蜿蜒著小河似的鮮血。
蘇梔雪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隻是凝視著緊閉的殿門。
汙血染上她的裙袂,她的身邊,是容妙嫣留下保護她安全的心腹。
一刻鍾前,就在她打算走進那宮殿,親自結束這一切的時候,妙嫣出現在她麵前。
她按住了她的肩膀,讓她選擇一味毒藥,然後替代她,走了進去。
那就是容妙嫣做出的選擇。
蘇梔雪的眼前恍惚,好像回到了許多年前,俊逸溫柔的青年朝自己輕柔一笑,揮了揮手,身影隱在層疊雲藹中。
他說,雪兒,再見了。
殿內,容璟的眼神落到容妙嫣臉上,恍然間,他好像看見了年輕時候的蘇梔雪。
容璟的視線移動,看見她手中湯藥之時,漆黑的桃花眼中,驟然閃過一道幽涼的光。
顧瀾,謝昀,容祁俊,眼前的寧安……
他明白了一切。
原來,寧安不是因為除夕,來和自己父女團聚的。
她沒有走,是想親自送自己一程。
“那蠢貨有沒有造反朕不知道,但朕知道.……顧瀾正在外麵進攻宮門,她根本沒有時間包圍二皇子府,寧安,你是故意以此理由支走宋執。”容璟一字一句的說。
容祁俊何必要用謝昀威脅顧瀾,他就算蠢,也不至於蠢到沒長腦子。
而顧瀾,她要殺自己,怎麽會在意容祁俊是不是造反了呢。
最重要的是,寧安從來都在乎容祁俊這個兄長,她是他的女兒,幾乎繼承了他的薄情,也不會為謝昀而如此緊張的來求他。
那麽,便隻剩下了這一種可能——她騙了他。
“之前那個臨鶴,也是被你提醒,這才突然逃走的吧。”容璟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又道。
容妙嫣聽到他的話,一直以來他在她心裏的陰影如一座巨山落下,壓得她一下子喘不過氣。
她克製著內心的緊張,穩住心神,鎮定的承認:“皇上既然知道了,那就安心的走吧,謝昀沒事,正安穩的在自己家裏。”
“為什麽你也要造反,寧安,朕知道你的野心,卻從未想過你會.……弑父。”
容璟問,他的聲音清幽而低啞,桃花眼中,最後一抹光亮也化為灰敗,卻又滿是不解。
容妙嫣端著藥碗的手微微顫抖,卻仍舊堅定執著的走到容璟麵前。
她雙膝跪下,雙手將藥碗呈上,聲音沒有一絲波動與猶豫:
“寧安原本不敢,但多虧皇上教導有方,寧安不得不如此做。”
她若不來,今日走進這裏的便是自己的母親。
母親若進來,便是必死無疑的結局。
蘇梔雪的一生已經夠苦了,
父親的仇,
她親自來報。
“嗬嗬,是啊,朕告訴過你,皇帝的話最不可信,要想成為……就要心狠。”
容璟低聲呢喃,喉結滾動,猛地吐出一口鮮血,龍袍的衣襟更深了幾分。
他捂住唇,鮮血從指縫一滴滴落下。
容妙嫣低垂著眉眼,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
容璟凝視著她,幽深莫測的眼神變得銳利如刀,平和的麵容突然狠厲起來。
下一刻,他接過她手中的藥碗,猛地將湯藥一飲而盡!
容妙嫣張了張口,露出駭然之色。
她的眼中驚懼荒謬,指尖止不住顫抖。
容妙嫣沒想到,容璟會這麽決絕的喝下了那碗毒藥。
在容璟的心裏,她仍是他的親生女兒啊。
“寧安,為何你為朕準備的這藥,這麽苦啊。”
容璟陰翳的雙眸垂下,指腹拭過嘴角殘留的藥汁,他苦的皺起了眉,牙齒因為突如其來的寒冷微微發抖。
太苦了,這世上怎會有這麽苦的藥呢?
又苦又涼,他的五髒六腑像是被一隻手胡亂揉捏撕扯成一團,每次呼吸都有一種要被凍僵的錯覺。
這樣的滋味,讓他意識到自己還清醒的活著。
容妙嫣後退兩步,將藥碗放回,藍奴亦上前將她護在身後,防止皇帝對她出手。
她的紅唇揚起冰冷的弧度,眼中的恨意毫不掩飾的傾瀉而出,冰霜般寒冷無情。
“皇上覺得苦,那您殺了程玉,還將他的屍首送還給我的時候,可曾想過他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