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驚夢
戶部尚書柳晗章大人的長女柳茜如，在京城貴女圈頗有名氣，隻可惜並不是什麽好名氣。
別家閨秀的名聲傳在外邊都是什麽才貌雙全，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又或者是才德兼備秀外慧中，至少也會誇一句性情溫婉。
而柳茜如則被稱為“瘋姑娘”，這原因便是柳家長女自蘭若寺事件之後，判若兩人，一會兒鬧著離家出走，柳家掩耳盜鈴般將她找回來了，一會說夢魘了。柳大人是找了神醫又找了高僧給女兒驅邪，這才將情況堪堪穩定下來。
為此柳晗章柳大人愁的胡子都掉了不少。
這日，長興坊柳府的正堂內，天色已晚，柳晗章和繼室黃氏正在談話。
“夫人，之前讓你打聽大興城裏可有合適的未婚配的兒郎，可有什麽進展？”柳晗章說罷撫了撫自己梳得異常整齊的胡子問道：“這茜如也快及笄了，又出了前頭這檔子事，得盡早幫她留意一二……”
黃氏端著一盞茶飲了一口，皺著眉說道：“老爺您又不是不知道，這茜如在外頭被傳成什麽樣子，自從蘭若寺那件事發生之後，這大興城但凡有點頭臉的人家，誰不知道茜如當時在蘭若寺的狀況，現在我帶她出門，除了陸將軍家的陸小玲和於禦史的幼女於丹依，還有哪家姑娘願意和她玩一塊。連上次吏部王尚書夫人辦的宴席，送請柬來時，都悄悄托婆子和我私下講，不好帶茜如去，免得到時候發起瘋來，出什麽簍子。”
她見一盞茶已喝完，索性放到了桌案上，側過身來對著柳晗章說：“老爺，就算是我娘家的辦的冬華宴，我厚著臉皮帶茜如去了。還叮囑思如和靈如好好照顧她們姐姐，可是最後茜如也是一人遠遠的躲在角落裏，既不去靠近人，自然也沒有哪家姑娘敢去和她呆一塊。回來之後靈如還悄悄和我說，她不敢再和姐姐一塊了。”
“胡鬧！”柳晗章皺著眉頭拍了一下案幾，嗬斥道：“茜如之事，旁人說也就罷了。她作為妹妹，難道不知當時情景？茜如那是在蘭若寺半山角被幾個匪徒挾製用來要挾你們交出馬車方便逃亡，也就被挾持一會的功夫，便救了回來。況且我看茜如在家中表現倒是很正常的，一點也沒有他們講的亂七八糟的樣子。”
他想到長女當時的情景就心疼不已。柳茜如是他與結發妻子白氏的嫡長女，從小性格便活潑大方。
白氏給他隻留下了一兒一女，在生長子信芳之時，沒挺過去，便離開了。
當時母親憐他一雙兒女年幼，家中連個主事的都沒有，才做主給他續娶了黃氏進門。
長子信芳在八歲時候便去了嵩陽書院讀書，一年也就年關回來一次，長女茜如則打小便乖巧懂事得讓人心疼，因此他實際對長女是又愧又憐。
那日黃氏帶著三個女兒一起去蘭若寺上香，回程的途中被卷入了一起劫殺，茜如被挾製用來逼迫追兵放他們走。
上香途中恰好有武將的女眷經過，一幹人等也幫著追兵救人，等救下茜如時——她一人拿著一把袖劍，仿佛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她身上臉上都是鮮血，也不回應大家，也不給別人接近，如同瘋了一般，誰走近便要刺誰。
看到當時的情景，有兩個膽小的女眷早已直接昏了過去。
此事之後，便有幾家嘴碎的，把事情傳了出去，而茜如當時的模樣，便被他們描繪為“柳家瘋姑娘”。
黃氏見自家老爺發怒，心知是她剛才的話刺到了他。趕緊柔聲勸道：“老爺息怒，靈如還小，不懂事，當時她這麽一提，我當場就教訓了她一頓。”
柳晗章想到大女兒的事，心情也有些消沉，他低聲說道：“拿我的名帖去太醫署請陳太醫再來看看吧，看看是否給茜如在開些安神寧心的藥。”
黃氏趕緊應了一聲，便招招手叫來吳媽媽，讓她安排人手去太醫署。
她見柳晗章情緒低落，便也降低音量輕輕說道：“我知道老爺為大姐兒的婚事著急，我也著急，茜如這事，靈如不懂事，難道我還不懂事嗎。”
說完用帕子點了一下眼角的淚花，才繼續說道：“可是大興這圈子也就這麽大，這事恐怕早就捂不住了了，這門當戶對的人家，都希望未來的兒媳是能溫良賢淑稟禮持家主持中饋的，那日茜如的樣子實在是捂不住，依我看，若是嫁到高門大戶受婆母夫家嫌棄，還不如尋個門戶低一點的，這樣也能踏實過日子，起碼不敢對茜如怎麽樣。”
柳晗章一想，心中也打算作兩手準備，他決定悄悄派人查一查底細，明年春闈的學子已經陸續進京備考，榜下捉婿也是很不錯的。
黃氏見柳晗章不語，想了想又問道：“老爺今日要去芸霽苑看看大姐兒嗎？今日之事，雖說她有不對之處，但也是受了驚嚇。”
柳晗章一想到今日她偷偷離家的事，愁緒便飛到腦後了，氣的胡子一翹一翹的說：“不去了。她的院子看嚴實點，這不孝女！不許她再出芸霽院。”
而此時芸霽苑內，一名少女躺在床上，床邊站著兩個焦急的婢女。
少女巴掌大的小臉，額頭沁出了大顆的冷汗，臉色蒼白，似遭夢魘，這正是柳晗章的長女柳茜如。
血，眼前的都是血，手上身上都是鮮血，一旁有幾個女眷驚恐的看著她。
然後便是宴會上無盡的白眼和嘲笑，自己的妹妹思如和靈如卻站在旁邊和別人譏諷的看著她。
她板著臉做不出任何的表情，小玲在一旁憤怒的就要擼起袖子為自己出頭，丹依緊緊的拉住她，也奮力的為她講話。
耳邊的議論聲越來越大，連阿觀阿素也含著眼淚衝向前去質問。
她一步一步的往後退著，大家仿佛已經忘了焦點其實是她，兩邊吵得一塌糊塗。
芙蓉園的曲江池邊，大好的風景，沒人注意到一個小小的身影，然後她便跳了下去，水裏浮浮沉沉好難受，好像有人開始跳下來想救她……但是她掙紮著好難受，胸口仿佛要憋住氣炸了。
為什麽要想不開呢，為什麽要跳下來呢，為什麽是自己付出生命的代價呢？
在最後一絲力氣消逝的時候，她腦海中隻有這個念頭，想來她自己也後悔了吧，可惜世界上沒有後悔藥了。
誰知她漸漸感覺自己飄起來了。飄離開了自己的身體，慢慢飄上了岸邊。這是她的魂魄嗎？
茜如的看著阿觀阿素和一些旁的人在池裏掙紮著要找她，自己的兩個妹妹在岸邊哭泣。
然後便是自己的屍身被撈了上來，阿觀阿素哭著為她更換了素服，然後她便被關到了棺木裏。
人們都說人死後七日之內，魂魄還是生魂，會在人間遊蕩，七日之後才會被鬼差帶回地府投胎。果然古人誠不欺我。
茜如看著自己輕飄飄的身子，仿佛是有引力一般，沒法離開身體太遠。
自己的屍身被運回柳府，設立靈堂，自己也隨著飄回了柳府。
可是卻飄不出靈堂的範圍，茜如隻好每日坐在棺木上看著來吊唁自己的人來來往往。
這幾日看下來，恐怕最傷心的便是自己的父親，若是弟弟信芳來得及趕回來，恐怕也要在她靈前哭鼻子。
除了他倆，也就是自己的好友小玲和丹依最是傷心了。
她還活著的時候，總覺得父親對她並不寵愛，因柳晗章素來嚴格，不苟言笑，可這幾日，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便悄悄到靈前和她說話，有時候是絮叨她小時候的事情，自己那日那日又被氣得胡子都要掉了雲雲。有時候是說自己上學之後，變乖了，開始學了琴棋書畫，老師都表揚，自己心裏很驕傲。還說到當時送她去學了點防身術，但是卻是三腳貓功夫，自己悄悄叮囑陪練的女武師放放水，隻是為了讓茜如開心。說著說著柳晗章便哭了起來，又拿出母親白氏給他做的荷包發呆。
而自己最親近的婢女阿觀阿素，聽聞因護主不力，打了100板，直接備發賣出去了，自己甚至不知道是哪一天。
好友小玲丹依，小玲都快要辦及笄禮了，沒有顧忌相衝，哭著來到柳府給她上了香，又被她母親拖走了，而丹依眼睛紅得仿佛已經哭了幾日了。
茜如忍不住想伸手抹去她們的眼淚，喃喃說道：“別哭，我很快就要去找娘親了，也說不準是好事呢。”
頭七的最後一晚，在過完今晚，自己恐怕就要被黑白無常收走了罷。
今夜父親也來的特別晚，他蹲在地上，又拿出了一小框子冥幣，揮揮手讓周圍退下，就著燭火點起了冥紙，丟進了麵前的火盆裏。
這才喃喃說道：“茜如，茜如，明日便是你的頭七了，按我們大嵐朝的規矩，頭七是魂魄歸聚之日，也不知道你有沒有回來府裏，若是你三魂七魄飄蕩在外受欺負了，定要托個夢告訴爹爹。若是……若是今後你見到了你母親，也記得讓她等等我。”
柳晗章走後，茜如靜靜的坐在自己的棺木上發呆。
入夜的靈堂裏，在晃蕩的燈火中，一隻橘黃色的肥貓，腳步輕細的走進了靈堂。它仿佛像能看到茜如一般，一躍跳到了棺木上，蹲坐在她麵前，歪著頭，“喵”了一聲。
這是家裏上躥下跳的一隻野貓，自打自己在路邊將它救回來之後，它看著府裏好吃好喝，便賴著不走了。但這橘貓又不願親人，成日灰撲撲躲在草叢裏，隻有覓食的時候出現一會。
茜如見它可愛，便也讓芸霽苑的婢女們都注意點，別嚇走了它。這幾日不見，這隻橘貓雖然依舊胖嘟嘟，但比起之前確實消瘦了一些。
她朝著橘貓伸出手，想摸摸它的頭，誰知這橘貓直接一爪過來，爪子竟如有實質般劃破了她的魂魄——
茜如大吃一驚。
而芸霽苑的少女也突然睜開了雙眼，她的中衣已經濕透，婢女阿觀和阿素在一旁焦急的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