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墳 24
任誰被罵智障, 都會憤怒。
但幸好,榮容很喜歡上網,他也很年輕, 所以他他大概知道, 那句「您智障嗎」更像是腦殘二次元之間的相互問候。
於是他就更生氣了,開什麼玩笑,他現在代表的是執法部門, 他甚至不用講什麼理由, 只需把逮捕令往嫌疑犯面前一晃, 就可以直接把人拽走, 何況那是槍啊, 被槍頂著腦袋還敢開玩笑,心眼也是真大……榮容又看了一眼角落裡那位少年, 少年反戴著一頂鴨舌帽,黑T恤上印著某個地下搖滾樂隊的標誌, 他眼睛很亮,腮幫子一動一動,好像正嚼著口香糖, 空氣里有檸檬薄荷的甜味。
或許是少年明亮的眼神,榮容忽然覺得這情況不對,在他以往執行過的抓捕行動中,他得出過一個經驗,犯人的鎮定程度往往與他們的兇惡程度成正比, 也就是說, 唯有真正窮凶極惡的罪犯, 才會在面對一群荷槍實彈的追捕者時, 氣定神閑, 邀你坐下,喝一杯茶。
然後,榮容真聽見有人問他:「您需要喝點水嗎?」
他循聲望去,那是位穿白襯衣的青年人,青年發色很黑,說起話來很平和清淡,或許是正好站在飲水機邊,未等他回答,那人竟很順手的,替他倒了杯水。
榮容覺得自己脊背有些僵,他移動視線,看向了2801號房的最後一位客人。
一柄黑色的槍,正頂在最後一位客人的前額上,所以他必須向前走兩步,才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那是位警察,是啊,情報上早就說明,2801號的客人中,有名警員,普通警員又哪裡住的起柯恩五月這樣的頂級酒店,所以這必然是個骯髒的警察,榮容平靜了下來,忽然覺得有了些底氣,於是他看向了那位警察的眼睛。
他說不清楚那是怎樣的顏色,像是海藍又彷彿湖綠,眼神中意味很平靜,彷彿絕對靜止的海面,沒有任何的風以及波浪。
他聽見那人說:「放下槍吧。」
不是「慢著」或者「稍等」,他說,放下槍吧。
這是命令而非請求,雖然聲音和煦,但依舊是命令,再窮凶極惡的匪徒,也不敢對警察說出這樣囂張的話。
榮容不準備再浪費時間下去,他將手掌抬至耳側,向下屬下達了直接逮捕的命令。
可那低沉卻溫和的聲音隨之再次響起,卻不在和他說話,而是在問角落裡那個少年。
「王朝,你打過電話了?」
「什麼電話?」少年人明顯一愣,然後又迅速反應過來,「沒啊!」
「那為什麼ICPO的人會來?」
「不是說是因為我們藏毒嗎?」
「哦。」
對話到此終止,很簡單很隨意,榮容覺得有涼氣,從他尾椎骨最後一截,順著脊背向上竄起。
不光是他,屋內每一位特勤警員,都下意識看了看彼此的服飾以及肩章,然而他們身上的所有配置都與永川當地特勤隊一般無二,沒有任何破綻,這當然是為了隱藏真實身份的考慮,可那位靠在椅背上的那人,卻很輕易地點穿了他們的身份。
榮容按住了配槍,他很緊張。
如那人所說,他來自於ICPO,隸屬於國際刑警組織永川分部,因為事出突然,他正在執行一起藏毒案的嫌犯逮捕任務,嫌疑人卻不肯跟他走。
這聽上去像一個笑話,然而,這他媽是個事實。
靠在椅背上的警察,卻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很貼心地解釋道:「其實是戰術動作方面的問題,受訓地不同,所以會有差別。」
誰關關心這個了!
榮容穩了穩氣息,決定不再糾纏這些細節,他看了眼逮捕令上的姓名,說:「刑隊長是嗎,請您跟我走一趟吧。」
「抱歉,我想我有權不配合。」
榮容冷笑:「刑隊長,既然您能猜到我們身份,那您應該很清楚你所犯下案件的嚴重程度,希望您還是不要再抵抗下去了。」
「哦……倒不是這個原因。」刑從連很客氣地說道:「ICPO管理條例第五章第三條明確規定,國際刑警組織在各國特勤部門執行公務時,須經當地警方同意或批准,如遇紅色通緝令等突髮狀況,也需在事後以書面形式通知當地警方並得到許可……但是我想,我的案件並不符合這兩項吧?」
這次的話有些長,長到榮容也是過了一會兒,才完全理清其中的含義。
意思是,你們無權逮捕我,因為你們逾矩了。
榮容再次看向那位名叫刑從連的警察。
刑從連頭髮剃得很短,下巴上長著同樣長度的胡茬,看上去很不羈很瀟洒,他說那些話時,彷彿額上頂著的也不是突擊布槍,而是春風下的樹枝,而這裡所發生一切,也彷彿都是很無所謂的小插曲。
榮容皺了皺眉,以多年的經驗來看,這樣的氣質,往往只能出現在那些真正的巨擘身上,他抿了抿唇,現在的情況,他確實進退不得。
就在這時,角落裡的少年忽然來了精神。
「真是ICPO的人,你們閑著沒事跑來抓藏毒犯?」王朝從地上跳起,並同樣無視了抵在後背的槍支,用手指著榮容的臉,很囂張地說:「讓你們頭過來見我,記得,找組長級別以上的人來!」然後他驕傲地昂起頭顱,又補了一句,「媽的智障!」
刑從連倒是對這句話不置可否,他只是伸出手,拍了拍江潮的肩膀,說:「麻煩江隊長,先送學生家屬回去休息。」
他雖然這樣說,目光卻一直盯著上首位上的陳姓管家。
江潮下了一跳,自始至終都沒搞清楚狀況。
可很奇怪的是,或許是刑從連的語氣和姿態都與平日不盡相同,他竟真的下意識站起身來,去招呼那些學生家長離開。
房間里的人,霎時少了一半。
望著還在輕微晃動的門板,榮容簡直搞不懂現在到底誰在做主!
——
——
柯恩五月洲際酒店,28樓01室。
房間內的搜查已經到了尾聲,曹謙站在窗邊,俯瞰窗外浩瀚湖景。
套房裡很亂,所有抽屜都被打開,衣物和被褥都被仔細翻查過,兩件襯衣散落在地,昂貴的水晶燈明明未被觸碰過,卻總彷彿在輕輕晃動。
作為組長,他很清楚此番抓捕和搜查行動太過突然,甚至顯得魯莽,但線報太過確鑿,他已經追查此案三年之久,當然無法放過這樣明顯的線索,並且,他甚至也非常有把握,能找到自己想要找的東西。
果然,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曹謙回頭,見下屬遞上一個封口證物袋,他看了眼口袋裡的東西,眼神一黯,爾後宣布收隊。
鄭冬冬站在2801號客房門外,他很得意,因為他只冒了一點很小的風險,就可以達成一個夢想,這真的非常值得。
房門被再次打開,荷槍實彈的特勤警魚貫而出,那些人面色冷峻,槍支更是冰冷得不近人情,鄭冬冬於是更高興了。
他上前一步,自我介紹道:「警官您好,我是柯恩五月酒店的總經理,我姓鄭……」
「哦,鄭經理,沒什麼大事,這是國際刑警組織簽發的特大案件搜查令,請查閱。」曹謙打斷了面前這位虛胖的男人,掏出一張紙,遞了過去。
聽見國際刑警組織六字時,鄭冬冬臉色一變,突然慌亂起來,他接過搜查令,反覆看了幾遍,然後變得有些結巴:「這……怎麼會……」
「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有沒有,我……我們一定配合調查。」鄭冬冬鞠了個躬,只覺得脖子里都要冒出冷汗,在他概念里,任何帶有國際兩字的組織,都大得嚇死人,可事情明明本不該鬧這麼大,起碼不該大到國際上去,這一切好像都已偏離了既定安排。
然而事情往往只會向最壞的方向發展。
他這樣想著,剛要直起身時,在他身後的走廊盡頭,有很蒼老又很冷漠的聲音傳來。
「誰讓你配合調查的?」
鄭冬冬脊背一僵,甚至連迴轉身都做不到了。
真是很囂張的話啊,曹謙冷哼一聲,循聲望去。
他看見一位老者從盡頭的黑暗中走來,老人穿著樸素,黑色布鞋,灰麻衣,前襟的盤扣緊緊扣著,看上去好像最尋常古板的鄰家翁,唯獨不同的是,鄰家翁不會有那樣的走路姿態和那樣鋒利的眼神,曹謙迅速將子彈上膛。
「市民配合警方調查難道不是應盡的義務嗎?」曹謙舉著槍,很有禮貌地問道。
可老人卻似乎對黑洞洞的槍口無動於衷,更對他謙和有禮的問題無動於衷:「這是酒店,客人酒店員工的衣食父母,作子女的理應護住父母,這是本分。」
「那麼父母違法亂紀,子女也不能大義滅親嗎?」曹謙並不知道老人是誰,可他卻忍不住反問。
聽到這個問題,老人只從頭到位掃了他一眼,說:「小夥子你無不無聊,我開除個下屬和你有關係嗎?」
曹謙頓時說不出話來,
聞言,鄭冬冬的頭越壓越低,幾乎直不起身。
像是為了再給垂死的駱駝壓上最後一根稻草,一位踩著高跟鞋的女服務生從遠處跑來,見到鄭冬冬時,她甚至沒有在意周圍的詭異氣氛,很急切地說道:「經理,2801號房的客人剛致電酒店前台,說我們酒店侵犯了他們的合法權益,請您去永川大學解釋清楚這件事,否則告到我們傾家蕩產。」
此言一出,不僅是鄭冬冬或者曹謙,甚是正準備開除下屬的老人,都覺得很詭異。
傾家蕩產,開什麼玩笑?
曹謙皺了皺眉,看了眼手錶,這個時間點,B組理應將嫌疑人控制住,那麼為什麼,嫌疑人還能很自由地打撥出電話?他這樣想著,無線耳機里傳出的通訊音,為他做了解釋。
「BOSS啊,我們今天碰上硬茬了,硬茬說我們執行公務時違反條例了所以不跟我們走,還請您也到永川大學來一趟,否則把我們告到總部去,他們怎麼這麼囂張啊?」
「收到。」無線耳機還在傳出喋喋不休的聲音,曹謙毅然終止了通話。
他看了眼可憐的經理先生,又看了眼老人,顯然在琢磨眼前局面,片刻后,他轉身下令:「阿榮把證物送檢,其餘人跟我去永川大學。」
聽見這句話,老人的臉上,彷彿出現了一絲笑容:「那麼一起去吧,鄭先生,還有曹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