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聲 56

  一石激起千層浪。

  林辰在發布會現場與李景天的對話其實非常簡短, 但其中透露的信息卻層次豐富,這種劇情就如同電視連續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新聞記者和媒體人們都高興瘋了, 畢竟這種警方與歌手對峙的大戲實際上遠比連續劇還要精彩。

  而在現實中, 真正興奮的人卻並不很多,因為有無數人都體會到那一個鐘頭的壓力。

  李景天的粉絲們幾乎停止了手上所有工作,他們一邊瘋狂刷新著微信微博以獲取事件的最新動態, 一邊又通過這些新媒體發布發布各種支持偶像的訊息。而原本就對李景天不抱好感的人們再次捲土重來, 以所向無敵地姿態同李景天粉絲們展開罵戰。

  在輿論的洪流中,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說的話足夠振聾發聵, 好像真能扭轉乾坤一樣。

  在所有為之緊張、激動、瘋狂的人群里, 最能感受到壓力的當然還是當事人李景天先生。

  他早在那通電話結束后,就由使館工作人員護送回到了自己位於三樓的客房內, 從他的角度向窗外看去,只能看見一池游魚和幾株細竹, 這裡非常清凈,他甚至完全聽不見圍堵在使館周圍人們的聲音。

  可他卻覺得房間里每個角落都站滿了人,那些粉絲的口號聲也好、記者的播報聲也罷都不停在他耳邊迴響, 他幾乎剋制不住想要拖起椅子把房間里一切東西撕碎砸爛的慾望,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那麼做,因為就剛才回來的路上,他已經清楚看到使館工作人員看他的眼神發生了變化。

  那些目光已經從原本的同情、不屑變成了懷疑,林辰只用了幾句話, 就讓他再次變成了犯罪嫌疑人, 他甚至不需要任何證據, 就把他辛辛苦苦塑造的形象毀去大半。

  林辰啊, 林辰真得太厲害。

  李景天用力咬著手指, 直到口腔里出現了濃重的血腥味道,他才終於把耳邊那些聲音壓了下去。

  他再次看向窗外,雖然他內心完全確定,林辰根本不可能通過重重守衛來到他面前,更別說在別國使領館逮捕受保護的尊貴外賓,可他卻無法遏制心中的恐慌,他猛地站起身,拿出了手機。

  刑從連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那時他們剛換上吉普車,準備出發前往永川。

  因為鈴聲非常特殊,刑從連接起電話,光從鈴聲就判斷出來電者,他毫不猶豫將手機與耳朵拉開很長一段距離,林辰聽見老局長怒不可遏的聲音從話筒里濺射而出。

  「刑從連你他媽瘋了嗎,給老子捅這麼大簍子!」 平素只喜喝茶遛鳥的老局長這麼吼道。

  刑從連說:「局長,這不是正當的辦案流程嘛。」

  「正當流程你搞得你們全組人的臉出現在所有電視台午間新聞上?」

  刑從連抗議道:「這就是輿論對我們一線警官的壓迫啊!」

  「壓迫個屁你不壓迫別人就很好了!」

  刑從連把電話拿得越來越遠,林辰順手接過,輕聲道:「吳局長。」

  「讓刑從連聽電話!」老頭子現在半點情面也不講,就算他說話也不管用了。

  林辰把電話音量調到最低,然後悻悻將電話再次遞還給刑從連。

  「給我透個底吧,刑隊長。」老局長的聲音忽然變得嚴肅起來,「你接下來到底想怎麼做,又是不是需要我做些什麼?」

  林辰有些動容,他很清楚,老局長打這通電話來並非要斥責他們,而是真心想要幫忙。如果他們要硬闖新尼大使館,這其中必然涉及到一系列複雜的外交磋商甚至非常有可能上升到外交爭端,所有想要幫忙的人,都可能承受非同尋常的壓力,以老局長的身份更能體會到其中艱難,但他依舊義無反顧打來電話。

  林辰望向刑從連。

  刑警隊長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他打開煙盒看了一眼,說:「我嘛……我想去買盒煙啊,老爺子您要不支付寶給我轉點錢?」

  他說完,任由老局長在那頭吼叫,徑自掛斷電話。

  ……

  氣瘋的人當然不止老局長一人,遠在新尼國的李公館的李老先生也處於狂躁邊緣。

  李家下人都知道老爺子雖然脾氣真得不好,但平日總能表現出一絲世家主人的風範,比如罵人的時候,他老人家也最多只是陰惻惻諷刺上一兩句,很少有真氣到砸東西的時候。

  但就在剛才,老爺子接到少爺電話后,直接摔了一整套顧景舟手作紫砂茶具。

  少爺不知在電話那頭說了什麼,老爺子的神色既心疼又憤怒,他掛斷少爺的求援電話,又直接撥通了新尼駐華大使的電話。

  每逢這個時候,下人們還是有些驕傲的,畢竟舉國上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將大使先生罵個狗血淋頭。

  老爺子吼道:「羅秋生,我不管你什麼心理在想什麼,但今天你居然敢讓人當眾羞辱我國公民那就是你的失職,國格還要不要了,國家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李老先生中氣十足地罵道。

  片刻后,大使先生似乎在那頭又保證了什麼,讓李老先生的氣終於消了一些,他降了些音量,緩緩道:「秋生啊,這不是我自私,我真是為你好,你想想,如真因你處置不當造成什麼嚴重的外交糾紛,這吃虧的還不是你嘛,有這個污點,在以後的仕途上,你真很難再進一步了……」

  聽見這話,大使先生望著使館外沸沸揚揚的人群,坦然道:「李老,還請指教?」

  「我老頭能有什麼指教的,但事已至此,我要是你就一定不會讓那兩個宏景警察有機會踏進使館大門一步,只要不見面,等景天回了國,一切就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了,這事應該也不難辦到吧?」

  「我明白了。」

  大使先生掛斷電話,望著站在辦公桌前的首席秘書,沒有說話。

  「先生?」秘書關切道。

  「華國那裡有什麼動向嗎?」

  「沒有。」

  「什麼叫沒有?」

  「華國外交部並未來電同我們磋商,宏景警方也沒遞交任何申請,那個警察會不會就是說說而已吧?」

  大使先生沉吟片刻,緩緩道:「靜觀其變吧。」

  雖說大使先生本人下沒有下達任何直接命令,但付郝站在新尼大使館門口,還是親眼目睹著使館外警戒人員倍增的景象。

  蘇鳳子被「請」進使館還沒有出來,他心急火燎地握著手機,卻已經不知道該把電話打給誰了。

  他師兄剛說過還有半個小時就到,讓他不用再打電話,可現在已經過了一個鐘頭時限,圍在使館門口的那群粉絲都瘋得跟躁狂症發作一樣。

  大中午太陽曬得不行,記者們三三兩兩蹲在路邊吃盒飯,他們臉上已經出現了不耐煩的情緒,如果他師兄還不來,估計等著他的一定是這幫等新聞的記者們口誅筆伐。

  林辰並未體會到付郝的煩躁,他坐在吉普車副駕駛上,窗外是永川高速外標誌性的青綠色蘆葦。

  刑從連將車裡溫度調到最低,王朝在後座上和盧旭兩人頭靠頭睡得正香,林辰收回視線,又看了刑從連一眼,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欲言又止是因為在過去一個小時的行車時間內,刑從連在說完那句買煙的玩笑話后便再沒有開過口。

  林辰也很想問他「我是不是給你惹了麻煩」,又或者問他「等下你有什麼打算」?

  但他轉念一想,如果是刑從連的話,大概總有辦法吧,所以任何問題都是多餘的。

  然後林辰才意識到,在這樣漫長的時間裡,他確實也只是想和刑從連說說而已。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發出一記輕響,等他拿出電話,鈴聲卻又停了。

  林辰望向來電號碼,有些意外。

  在他怔愣的時候,鈴聲又陡然再度響起,想象著電話那頭那位糾結的來電主人,林辰一時間沒有按下接聽鍵。

  正在開車的刑從連卻像是猜到了電話那頭究竟是誰,他忽然把手伸了過來,看著那隻橫跨駕駛室的手臂,林辰很順其自然將手機遞了過去。

  刑從連沒有接電話,他甚至沒看來電姓名,只是隨口喊道:「王朝。」

  「在!」後排的少年人猛地驚醒。

  刑從連把電話向後扔去:「給你阿辰哥哥加個黑名單。」

  王朝很高興道:「包在我身上!」

  看這兩個人配合默契,林辰甚至懷疑,如果是王朝加黑名單的話,黃澤的電話號碼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出現在他手機通訊錄里了。

  ……

  黃澤黃督察因再也無法接通的電話而生起了悶氣,付教授蹲在離大使館兩個街區遠的十字路口,終於等來了刑從連那輛標誌性的吉普車。

  他一上車,先是被撲面而來的涼氣激得打了個寒顫,隨後便心急火燎地喊道:「師兄,李景天那到底是怎麼回事,蘇鳳子這個神經病把我拖到使館門口什麼話都沒說他人現在被抓進去了你說這可怎麼辦,而且使館門口的武裝可真不是開玩笑的,我們等會兒到底怎麼進去?」

  「我也不知道。」林辰很平靜地回答。

  「那見不到李景天的話你是準備直接在網上公布證據嗎!」

  「沒有證據。」林辰又說。

  付郝臉上一副卧槽什麼鬼的表情,他僵硬地將頭扭向窗外,覺得這個世界也太不靠譜了點。

  突然,像在窗外看到了什麼東西,付郝猛然前傾,他拍了拍刑從連的椅背喊道:「老刑,你走錯路了,這不是去使館的那條道啊。」

  街邊是兩排高大的法國梧桐,周圍沒有熙熙攘攘的示丨威人群,初夏正是枝葉茂密時,樹蔭將人行道遮得滿滿當當。

  刑從連將車緩緩停入人行道邊的車位,拉好手剎。

  「老刑你這是要去幹什麼,不知道時間緊張嗎?」付郝追著刑從連背影問道。

  但那時刑從連已經開門下車,他穿過樹蔭,向街邊的雜貨店走去。

  「哎呀,別擔心啦付教授!」王朝給付郝捶背寬慰,「老大有他的打算啦。」

  聞言,林辰向街邊那家雜貨店看去。

  那是真再普通不過破舊的雜貨店了,店堂昏暗,窗邊坐著個昏昏欲睡的老太太。

  林辰抬起頭,眼見雜貨店招牌上寫著「盤盤多煙雜店」七個大字,店名上的紅漆因掉色已經幾乎看不出了。

  在寸土寸金的使館街附近出現一家老舊雜貨店已經顯得有些可疑,而林辰仔細讀了店名,發現在那行店名下,隱約可見六國語言的翻譯……

  他於是看向刑從連。

  刑從連已經走到煙雜店前,金色的陽光透過數葉間的縫隙灑在刑從連挺直的脊背上。

  他敲開雜貨店玻璃窗,將錢遞了進去,林辰無法聽清刑從連究竟說了什麼,但老太太接過錢,像是很不放心,還拿著鈔票對著看了半天,最後,老人從貨架上抽了盒煙,隨手扔了出來。

  刑從連拿過煙,沒拿找零,直接轉身就走,其中過程非常短暫,彷彿他特意繞路真只是為了來買了一盒煙而已。

  「老刑你還真有心思買煙!」

  為此,在刑從連上車后,付郝還認真吐槽了一句。

  聽到這話,刑從連解開煙盒塑料包裝,塞了一支在嘴裡,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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