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浮 26
【一】
端陽最終沒有叫醒林辰。
樓下的士兵像是覺得還不夠, 正在折磨那個可憐女人的屍體,再沒有痛苦的哀求聲,端陽只能聽見放肆到將要刺破天際的殘忍笑聲。
他默默把窗帘拉上, 覺得這玩意他自己一個人看見就行了。
林辰仍在熟睡, 另一頭,刑從連也同時把頭縮了回去。
……
刑從連回到自己的手下面前,一腳踹開門。
小五和康安坐在一起, 王朝和小六不知在嘀咕什麼玩意。
「老大!」四人蹭地起身。
刑從連懶得和他們中任何一人廢話:「小五、小六去確定高孟人現有可戰鬥人員的數量以及僅存彈藥儲量, 我們準備撤離……」
「帶……帶多少人撤離?」小六惴惴不安地問。
「這棟樓里的所有, 以及之前被查拉圖俘虜的全部高孟人。」
「可我們要撤離去哪裡?查拉圖想要高孟人, 恐怕整個達納地區包括周邊國家都沒人敢接收他們。」
「你也知道?」刑從連冷笑。
「老大……」小六訕笑。
「達納河出海口, 卡加西港,我會安排船送他們去願意接收難民的國家。」
「明白!」
王朝按捺不住, 舉手問道:「那老大,那我呢?」
「廢話, 你還能幹什麼,我們五個人能掩護這麼多人撤離嗎,當然得找人來。」刑從連道。
王朝擼起袖口, 眼睛都亮了:「是要叫幫手抄傢伙嗎,要叫多少人!我記得這附近還是有不少各國隱秘軍事基地的,還有雇傭兵組織黑鷹安保在這裡也有分部,老大你說叫哪家我們就叫哪家!」
「想什麼?」刑從連沒好氣,「看看最近誰有空過來旅遊, 再找三個人來。」
「三個?」王朝問。
「一個狙擊手、一個重火力手和一個炸彈專家。」
「得令。」王朝迅速掏出手機, 點開聊天群, 群發了消息, 很快, 噼里啪啦的提示如爆豆般響起,「老大……他們說,都有空……」
刑從連懶得管那幫人的「有空」究竟要翹多少任務,他乾脆地道:「既然都有空,讓張龍、趙虎、還有野豬來,裝備清單我等下開給你,讓他們帶來。」他看了看錶,「達納時間明天中午12點前我要看到人。」
王朝用力點了點頭。
他話音剛落,康安猛地舉手,積極地道:「老大,需要我做什麼?」
「你幫我個忙。」刑從連冷冷道。
「什麼忙老大你說!」
「滾遠點,別讓我看到你!」
康安苦著張臉:「對不起。」
「行了,滾出去抓兩個查拉圖士兵過來問清楚礦場布局,然後把這裡具體的兵力布置情況偵查清楚。」
「我知道了!」康安終於從霜打茄子的狀態恢復過來,說完就風一樣衝出門。
「眼光差到死。」刑從連瞥了眼小五,冷冷道。
……
林辰醒來時,看到端陽不同於往日的沉靜側臉。
青年人戴著口罩,正站在實驗台前,對著眼前一份血液樣本不知在做什麼。
他輕咳了聲,端陽趕忙回頭,放下手頭活計,洗手后蹲下身,冰涼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簡單測量他的體溫和心跳,還認真檢查了他的眼睛。
大概是因為端陽戴著口罩,林辰總覺得青年人好像冷峻了那麼一些,但很快,眉眼中的冷峻就被濃濃的擔憂替代:「林顧問,你哪裡不舒服?」
「渾身都不舒服。」林辰笑著說。
「我很認真問你。」
「我也很認真回答,真的渾身都疼,你要是真研究出新型毒丨品,麻煩給我一針先。」
「請您不要開玩笑了。」端陽正色道。
林辰吃力地坐了起來,醫生開始生氣,那麼作為病人,他還是應該老實些。
林辰點了點頭,又看向實驗台:「你真開始研究毒丨品了?」
端陽有些尷尬:「你剛才在睡覺,我就把外面關著的恆河猴查了一遍,這裡的猴子,確實有問題。」
「被注射了高純度的毒丨品,當然有問題。」
「那種毒丨品有問題。」
「新型毒丨品總歸不太一樣。」
「這裡的恆河猴被注射的毒丨品,和常見毒丨品不太一樣,一般的成癮會帶有嚴重的心理渴求,但這裡有些猴子雖然狂躁不安,但看上去並不是因為得不到什麼東西而狂躁,他們更像是仍舊處於被注射毒丨品后的狀態,這都多長時間了,怎麼可能……」端陽自顧自說道,「我之前並不明白,周瑞製藥開發的新葯和這種毒丨品有什麼關係,但它可能確實影響大腦內某種物質……」
「確實很奇怪。」林辰掙扎著想要站起,「扶我去看下。」
「你你你,別起來了。」端陽將人按在地上,我把猴子放在實驗室窗口給你看,你躺著看。
林辰想了想,說:「不用了,我應該相信你的判斷。」
「哎。」
「你剛才在做什麼?」
「我看這裡有固相柱,想用最原始的方法,把血液里的藥物分層析出,看看能不能得到回收的毒丨品。」
「我明白了。」林辰點頭,「不過你做完后,記得銷毀結果,只有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我懂。」
「剛才說到哪了?」他問端陽。
端陽一副你又打岔的表情,不過他還是認真回答:「你說,那個面具人抓我們,是因為在這裡只有他能和我們交流,而不用擔心我們向什麼人告密。你強調說這很重要,然後就沒下文了……」
「這當然重要,這提示我們,做逃跑方案時,一定要考慮到語言問題這點,也就是說,我們只有劫持那位面具人出逃一條路可以選擇,並且,一定要事先掐住他的死穴,迫使他必須帶我們活著離開。」
「逃跑?」端陽瞪大眼,「我們要逃出去?」
「不然呢,坐以待斃?」林辰掀開一些蓋在身上的實驗服,反問。
「但是我們怎樣才能劫持他?」端陽想了想,「解剖室里有很多刀,實在不行我還可以上載玻片!」
林辰冷冷道:「這裡的監控系統告訴我們,一旦你貿然拔刀制住他,很快就會有士兵衝進來用偽劣AK把你打成肉醬。。」
「那……」端陽打了個激靈,臉皺了起來,「您的意思是,就我們兩個,要在監控下,不動聲色地制服那個面具人,讓他帶我們出去,可這怎麼才能辦到?」
「我不知道。」
「誒?」
「只有一個大致方向。」
「什麼方向?」
「比如你現在煉個迷心蠱一類的葯嗎?」
「什麼東西?」端陽滿臉不可思議。
「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一種讓他吃下去不知道自己是誰,乖乖聽我們話的藥物,比方說類似於噴一下就能騙人交出所有家產的迷幻噴霧。」
「不存在這種藥物,那都是騙人的。」端陽正色道。
「這樣啊,你太誠實了。」林辰頗為遺憾地說道,「那我們完蛋了。」
端陽突然道:「你是說,刀不行,但下藥可以?」
林辰點頭:「刀不行的原因很簡單,我們只有一次機會,你很難在監控下用冷兵器隱蔽地制住他的命脈。」
「那如果是針頭呢?」
「嗯?」
「小型針管注射器……」端陽看著外間的猴子,突然說道。
林辰心念電轉,明白了端陽的意思:「我想,姑且可以一試,不行也是死,沒什麼大不了。」
端陽長長吸了口氣,哭笑不得:「林顧問,您都病那麼重了,能不開玩笑了嗎?」
「開玩笑很好,起碼可以掩飾我現在的真實心情。」
「你為什麼要掩飾?」
「因為我怕你知道我現在病得快死了失去堅持下去的信念啊。」
「林顧問……」青年醫生再次愁眉苦臉。
「端陽。」林辰突拔高音量。
他眼前的青年人再次打了個激靈。
「如果你想活著走出這裡,不要再把任何情緒寫在臉上。」
「我……我盡量。」
【二】
雨林的落日漸漸從夏姿山脈一側降下,黑暗逐漸覆蓋上整片森林。
刑從連的前手下們早就四散開來,各自幹活,他則一個人坐在房間里抽煙。
外間是飢腸轆轆的高孟人分食僅存乾糧的聲音,炭火燒得噼里啪啦,混合著父母安慰子女,情侶相互訴說的聲音,當然,還有醫生最後一遍檢查病患狀況的聲音,總之那些輕柔的高孟語落在刑從連耳中,很難得讓他覺得煩躁。
他把煙頭彈遠,在乾草堆上睡下
房門被人推開,段萬山蹣跚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刑從連張了張嘴,未等他開口,段萬山一把將門關上。門關上的那瞬間,段萬山整個人像是被抽去脊柱,以肉眼可見的狀態垮塌下來,砰地摔倒在地。
刑從連蹭地站起,將人扶到乾草堆上躺下。段萬山躺在草堆上,像是一截蠟燭已經燃燒到生命最後時光,已經用盡他的所有力氣。他微睜眼,用一種虛弱卻認真地目光注視著他,彷彿有很多話要說。
刑從連非常不愉快:「段老師你這個樣子不對,很像是要託孤,但我不想聽。」
「不是託孤。」段萬山掙扎著,想要伸手在懷裡翻找,「我懷裡揣了瓶酒,快拿出來看看有沒有摔壞。」
刑從連低頭,見段萬山右手顫抖,拉了半點都沒有拉開夾克衫拉鏈,他挑了挑眉,幫了個忙,果然在段萬山懷裡正躺著一瓶巴掌大的酒:「我老家北市的二鍋頭,牛欄山。」
段萬山躺在地上,掙扎著想要坐起。
刑從連實在看不下去,將人扶在牆上靠好。
段萬山將酒瓶遞給他。
刑從連並沒有接:「這算什麼?」
「謝禮。」
「禮太輕。」
「但情義重。」
段萬山的手執著地舉在半空中,並說:「這是我千辛萬苦托朋友從北市帶來的,一直沒捨得喝,放了整整十年。」
「那我就更不能收了,因為你下句話肯定要說,反正我這輩子也沒機會喝了。」刑從連撇了撇嘴,非常冷酷地道。
「哈哈哈哈哈哈。」段萬山突然爽朗地笑起,他笑聲虛弱,有種看淡生死的洒脫。他不知道拿來的力氣,用力擰開瓶蓋,徑自灌了一大口:「我還有機會喝。」
月光下,醫生面色慘白,大概是人之將死,刑從連意外從段萬山那張老農似的臉上,看出一些年輕時的英俊味道。其實年輕時這個詞也不對,他看過段萬山的簡歷,這位醫生剛過四旬,按聯合國現有的年齡階段分類,四十多歲還只是青年。但大概是在達納的歲月太催人老,段萬山看上去遠超出自己的真實年齡。
刑從連忍不住開口:「你不能死。」
「人都是要死的。」
「你現在的狀態讓老子覺得,老子千辛萬苦來達納幫你救人,你看到我就放心了,說死就死,讓我覺得幫你就是害死你。」
段萬山搖了搖頭,他弓起膝蓋,將褲腿一層層捲起,刑從連這才看到褲管下掩蓋多日的傷口。那應該是貫穿性的槍傷,被一根木棍堵住傷口,腐爛的傷口中,泥漿似腥臭的血還在滲出。段萬山似乎是在傷口上敷了草藥類的東西,但對於槍傷來說,這種治療根本是杯水車薪。
刑從連抬起視線,看著醫生喝酒後,略顯紅潤的臉,但他很清楚,這種紅潤更像是迴光返照。
「敗血症,毒素已經侵入全身,截肢都沒用,不過我沒什麼意思,只是告訴你,如果你不來我也得死。」段萬山說,「不過就是死得不太值了。」
「你覺得你現在死得就值得了?」刑從連反問。
「哈哈。」段萬山的胸膛因為笑意和病痛而起伏,「我這屬於撞上只好硬抗,要不然呢?」
段萬山反問一句「要不然呢」,刑從連突然細想了下,不然就是放下上千高孟人不管,獨自逃生,對於像段萬山這樣的人來說,並不存在這種選擇。
他再次冷笑,他發現自己冷笑的次數自從來到達納后與日俱增。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活著,在你接下來的一生中,說不定可以拯救比外面多十倍甚至二十倍的人?」
「在我中彈之前,也並不知道自己會死。」
「如果你知道自己會死呢?」刑從連堅持。
「你非要問這麼苛刻的問題?」
「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命題,問將死之人這些問題,很有意義。」
段萬山垂下眼帘,彷彿在深思,刑從連很清楚看到這位醫生臉上閃現過的各種情緒,最後,經過深思熟慮,段萬山抬頭看他:「我應該還是會幫忙吧。」
「為什麼?」
「因為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未來的一萬人自有能救他們的人。並且我很確定,如果我看到這些高孟人垂死而不伸手,那我一定一輩子都活在懊悔和愧疚里,那比死還痛苦。而我想,您的手下們,也是這麼想的。」段萬山緩緩道。
「你怎麼快死了還要做和事佬。」刑從連覺得段萬山在說起懊悔和愧疚的時候,只是在陳述事實,卻沒用上什麼感情,「你真會懊悔嗎?」
段萬山很直白道:「這事情有古怪,還沒調查清楚,我不想放手。」段萬山說,「但還是抱歉將您捲入這件事。」
「你什麼意思?」刑從連瞪了他一眼,「我看起來像是會因為這種小事暴躁的人嗎?」
段萬山搖了搖頭,嘆息道:「因為您一直在對您的手下生氣。」
「我的人我還罵不得了?」
「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生氣不是因為他們,他們來找我、甚至你最後找到我,我都覺得沒什麼……」
「嗯?」
「只要理由正當,解決這些讓你們要死要活的問題,對我來說都是舉手之勞。」刑從連掏了根煙,叼在嘴裡,用打火機啪地點燃。
段萬山微微張嘴,看著他,有些驚訝。
「這就是我這種人存在的意義。」刑從連平靜地道。
雨林銀月初升,亮得過分。
過了很久,段萬山才開口:「但你一直很暴躁。」
「我暴躁是因為私事。」刑從連的語氣又不好了。
「你這種人,還會被私事煩惱?」段萬山靠在牆上,仰天喝了口酒。
刑從連覺得,段萬山大概是真的快要走到生命的終點,越來越不像之前那個老農民,畢竟老農民不會對恩人這麼犀利。
「如果有人在等你回家,但你暫時不能回家,你不覺得煩躁嗎?」
「您夫人?」段萬山問。
「不是。」
「那是?」
「我……朋友,但可能是未來的男朋友。」刑從連很乾脆說道。
「未來?」
「因為我在我們確立感情前,突然被傻逼手下搞來處理你們這堆破事,不知道我回去的時候他還會不會接受我。」
段萬山酒差點被酒嗆住:「還是男朋友?」
「你恐同?」
他話音未落,卻見段萬山失神地笑了起來,醫生拿起酒瓶,又抿了一小口,看向窗外的月亮,久久無言。
見段萬山一副正在思念什麼人的模樣,刑從連趕忙向後退了退:「我不是很想聽你的情史。」
段萬山笑了:「您就聽一聽吧,聽聽將死之人的感悟,說不定對你有啟發呢?」
「那好。」刑從連想了想,認真地道。
……
實驗室里,端陽飢腸轆轆。
因為林辰再次睡去,而面具人又沒有到來,他就一個人繼續完成先前為完成的提取工作,順便查看這裡所有的恆河猴血液樣本。
他放下最後一支試管,伸展了下手臂,向實驗台邊的地面看去。
林辰裹著幾件實驗服,再次沉沉睡去。
雖然林辰不斷在開玩笑,但端陽非常清楚,林辰清醒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他先前已經把實驗室里的無水酒精溶劑稀釋到百分之七十五,給林辰做了簡單消毒處理,但很顯然,林辰現在需要的是大劑量抗生素,幫助他對抗體內的細菌。
他看了看時間,拿著酒精蹲下身,從層層醫生實驗袍中,將林辰受傷的手拿出展開。
因為掌心傷口發炎化膿潰爛的關係,林辰原本蒼白瘦削的手掌整個腫起,連帶手指都紅腫不堪,變成原先的兩倍粗。端陽用棉花沾了酒精,給他清潔傷口,泛黃的汁水順著傷口淌下。
傷口消毒本來就應該是劇痛,然而林辰只是略顯不安地在睡夢中掙扎了下,連眼皮都沒有睜開,端陽心中憂慮更甚。
他給酒精蓋上瓶蓋,重新站起,將東西歸位,過了一會兒,林辰才勉強醒來。
端陽低頭看去。
剛從半昏迷狀態清醒過來的林辰強撐著睜開眼,在看到他的剎那,林辰眼神中潰散的焦距在很短時間內聚攏,瞬間恢復清明。
端陽想,林辰的意志力大概是他所見過最強大的之一。
「你殺猴子了?」躺在地上的林顧問嗅了嗅空氣里的味道,向解剖室的位置看去。
端陽蹲下身:「在為明天的大逃亡做準備。」
「那全靠你啊,端醫生。」林辰強裝愉悅地說道,「不過如果到時候有機會我身體情況不允許,我希望你一個人走。」
聞言,端陽猛地一震。他看著在短時間內因感染而迅速衰弱下來,卻一直不停用各種話刺激他振作的心理學顧問,跪坐在地,將手搭上林辰滾燙的額頭。
「林顧問,我一直在想你說的《秘密》,雖然你一直在說要死,但卻從未放棄過,不是嗎?」
林辰沒有說話,只是躺在地上,虛弱地喘息。
端陽有些焦急,他覺得自己越發摸不清楚林辰的想法,只能試圖喚起對方的生存意志:「你之前不是說有那樣人存在嗎,你想為之堅持下去,努力撐到最後的人嗎!」
「是啊,當然有。」林辰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是誰啊?」端陽順口問道。
「當然是我愛的人,笨蛋。」林辰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