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浮 42

  「一刀?」林辰很意外, 一刀斃命並不容易,尤其在擁擠的人流中,要找准目標心臟位置避開肋骨狠狠捅入, 這需要相當的技術難度。

  張小籠嚴肅道:「只有一刀。」

  「很乾凈、很利落。」刑從連看完法醫現場記錄, 又把筆記前後翻了兩頁,皺起眉頭,「現場也沒有發現兇器?」

  「兇手帶走了。」張小籠說, 「鑒證科已經開始翻垃圾桶了。」

  「這麼老練的殺手, 估計有一萬種處理兇器的手段, 別把主要精力放垃圾桶了。」

  刑從連說完, 他舉起傘, 拉開封鎖線,林辰跟著他一起走入現場。

  「你怎麼看?」刑從連說。

  「只有一刀, 那麼首先可以排除激情殺人。」林辰頓了頓,站在刑從連身邊輕聲道, 「衝動犯罪不把屍體和現場弄得血肉模糊不會罷休。」

  「也不會是搶劫。」刑從連單手插袋,「死者的現場物品清單上,錢包手機都還在。」

  林辰不經意抬頭, 刑從連眉眼冷硬,帶著絲嘲諷意味。

  他想了想,還是問道:「你認為,有多大可能是周瑞製藥知悉達納發生的變故,所以提前把關鍵知情者滅口?」

  雨聲撲灑在傘面上, 發出簌簌聲響, 他們兩人的交談聲音也僅限於傘面範圍之內。

  「林顧問, 這概率我們都很清楚。」刑從連說, 「但很可惜, 我們是經歷過陰暗的雨林、血腥的制毒工場、被整族當做非法藥物實驗對象的高孟人,但他們沒見過,普通民眾更難以想象,基於很多原因,那邊發生的事情註定只能暫時封存起來。」他說著,回頭看了眼開始的警員們,繼續道,「首先,我們沒有任何證據把周瑞製藥和發生在達納雨林的非法人體實驗聯繫起來;其次,就算我們找到了那樣的證據,在三不管地區犯下的罪行,要在國際法公約內以此制裁周瑞製藥,仍舊非常困難,大製藥公司的律師團也絕不吃素。」

  「是啊。」林辰嘆了口氣,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司坦康屍體曾經倒下的位置,看著地上的標記,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林辰才說,「不過他們慌了,謀殺案總在我們管轄範圍內。」他抬眼,遠處歐式建築群的尖頂在雨幕深處若隱若現,眼前浮現出當時的場景,司坦康由南向北擠出廊橋,而人流主要由北向南,當時人真的非常多,大部分民眾都在抓緊去水上魔術舞台搶佔有利地形,所以逆著人流司坦康博士分外惹人嫌惡,他艱難地擠出人群,非常堅決向著自己的目的走去,直到遇上了最終結束他生命的那個人和那把刀……

  「犯罪地點很耐人尋味,他選擇在人流密集場所殺人,很聰明,但也很冒險。」林辰說,「對於兇手來說,他必須這麼做,可能晚了就來不及了。」

  「確實太冒險了。」刑從連咂了咂嘴,繼續道,「而且司坦康為什麼要來這裡?」

  「他孤身一人前來,也沒有帶家屬或者兒女,如果不是他突然想來放鬆下,那隻能說明他可能是要來這裡見什麼人。」林辰開口。

  「接頭啊……」刑從連意味深長道,「所以兇手才迫不得已要冒險殺了他。」

  「這只是一種可能性。」林辰說,「當然是基於我們所了解的那些不能說的事情后,推測出的可能性。」

  刑從連點了點頭,半真半假的感慨:「好好的刑偵片,非要搞出間諜的套路來。如果他是要來這裡見什麼人,那麼他的在樂園的行動路線必然能說明一些東西……」

  刑從連點了點頭,廊橋邊商店外正好擺著樂園供遊人取用的地圖,他拿了一份過來展開。

  說起來宏景樂園的布局也並沒什麼特別好說的,大部分遊樂園也都是分那麼幾個區域,林辰低頭看去,刑從連的手指從大門口移向廊橋位置,隨即朝後喊道,「小籠,來一下。」

  張小籠同志正在和王朝說著什麼,聞言,兩人一起跑了過來。

  「現場監控有嗎?」

  「報告刑隊,基本沒有。」

  刑從連看了眼女警:「什麼叫基本沒有。」

  張小籠一臉歉疚,「這個角度不太好裝啊,只有個隱約的遠景。」

  「也就是看不清案發時現場狀況?」

  「就是這樣,而且樂園的監控太老了,純黑白……」張小籠答,「剛老王他們已經去掉了監控,說是兇手還拿著一堆氣球,遮擋視線。」

  「氣球?」

  「是的刑隊,老王已經著手去調查賣氣球的小販了,但園方說,今天人流量差不多有5000人次,所以……」

  「所以小販能記起每一個賣氣球的人可能性不大,有找現場目擊者做畫像嗎?」

  「找是找了的,但真沒人注意到行兇者到底長什麼樣。」張小籠按了按圓珠筆,一臉無奈。

  刑從連點頭,看向王朝:「王朝和小籠去把樂園今天從開業到結束的所有監控錄像收集起來,排查司坦康本人在樂園裡的行動路線。」他想了想,又說,「兇手既然拿著標誌性的氣球,那應該也相對容易定位他的行動路線,爭取找出來,不過仍舊要小心兇手利用氣球做什麼小詭計。」

  「好的刑隊!」、「明白老大!」張小籠和王朝非常熱血地說道。

  說完,兩位小同志飛也似地跑遠。

  林辰抬頭,刑從連向出口方向晃了晃腦袋:「現場也看過了,我們是不是可以走了,林顧問?」

  ……

  林辰以為能逃過一劫,顯然是沒有。

  刑從連大概只帶他在現場待了十分鐘,就把他趕上車,前往宏景醫院。

  因為下雨,天色昏暗,兩旁路燈早早亮了起來,整座城市沉浸在朦朧的雨意里。林辰靠在座椅上,刑從連在專註開車,音響里流淌出很安逸的小提琴曲,讓他有些昏昏欲睡。

  「困了嗎?」

  紅綠燈時,刑從連停下車,摸了摸他的腦袋。

  林辰淡淡嗯了一聲,繼續低頭看著手裡的樂園路線圖,但又覺得困,所以半睜著眼。

  刑從連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林顧問,我發現你看這張地圖的時間比看我的長。」

  「這是讓你有危機意識。」

  刑從連接著說:「但還是不要在車裡睡了,馬上就到了。」

  林辰勉強坐直身體,說:「刑隊長的意思是,馬上要睡好幾天的病床,現在就別睡了……」

  刑從連低笑起來:「林顧問,你這是在鬧小情緒啊。」

  林辰握了握他的手又鬆開:「好好開車吧,我不睡了。」

  「我的意思是,你身體剛好一點,能別全身心都撲在案子上嗎?」

  「沒有全身心,剛才覺得你開車的樣子特別英俊,還偷看了一會兒。」林辰說。

  「林辰……」刑從連語氣非常無奈,像是猜出他的心思,繼續道,「這個套路很常見,我不會屢次中招。」

  「能讓王朝把現場視頻發我一份嗎,我想看看。」林辰決定主動坦白,他覺得自己下一個要求可能也有點過分,但還是接著說道,「我想看一遍那個時間段里的全場監控……」

  刑從連開口:「林顧問。」

  「在。」

  「我們現在要去哪?」

  「醫院。」

  「我們為什麼要去醫院?」

  「因為我在達納差點得敗血症掛掉,雖然現在看上去脫離生命危險也漸漸可以活蹦亂跳,但仍需要進行全身檢查,好好休養。」

  「看來你知道的很清楚嘛。」

  「但刑隊長你看,好好休養和看監控並不矛盾,你可以控制我每日觀看時間,作為公職人員,我仍舊希望能為破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貢獻。」

  「說實話。」刑從連打斷他。

  林辰覺得自從他親過刑從連之後,對方就好像染上了一些他的惡習,比如講說話太犀利。

  「我覺得這個案子很古怪,雖然從單純案件角度來看,這個案件並不複雜,殺手的手段簡單幹脆,一眼看去這就像是大企業為了掩蓋藥物研發過程中的罪行殺人滅口,但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我捲入這起案件的原因嗎?」

  「你擊斃了一個假裝精神病想謀殺江潮媳婦的周瑞製藥員工。」

  「對,這也是端陽找上我的原因,後面的事情姑且不提,但我們現在回過頭來看這件事。周瑞新葯「諾德倫」已經獲准上市了,在江夫人活著的情況下,所以他們當時為什麼要兵行險招謀殺江夫人,我不明白這點。」林辰垂下眼帘。

  「你怕自己濫殺無辜了?」刑從連蹙眉,「怎麼突然有這種想法。」

  「我並不是會自我懷疑的人,我確信自己當時的判斷沒有錯。但你看,我說是這樣並沒有用,這太唯心了,我需要有充足的現實證據來證明這點。」

  「司坦康突然被刺身亡,告訴你周瑞製藥是可能為了新葯順利上市這件事兵行險招,不惜殺人滅口?」

  「對,如果說一個公司是一個集體,那麼整個周瑞製藥給我的感覺,已經太瘋狂了,他們能在達納冷靜撤退,連查拉圖都敢擺一道,為什麼現在做的事情如此不冷靜?雖然端陽給我解釋過整個藥物產業鏈的問題,包括研發投入和後期必要的成本收回,但我還是覺得,他們明明可以緩一緩,尋求別的出路,為什麼要像現在這樣不惜一切代價推行藥物上市?」

  「好問題啊,林顧問。」

  「基於以上考量,我認為,我們必須儘快偵破司坦康被殺一案,尋找到整個案件的核心突破口。」

  刑從連認真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將車拐入宏景市裡醫院的街上,然後說:「我明白,但還是得住院,一切謹遵醫囑。」

  聞言,林辰就不說話了。

  即將駛入院區,刑從連降低車速,終於緩緩開口:「老實講,對我來說,周瑞製藥那些破事可能沒你一根小手指重要,聽上去可能有點肉麻,但這是我內心的真實想法。為這些事情讓你在養病期間耗費心神,是我非常不想看到的。」

  林辰想要開口,刑從連卻握住他的手,阻止他。

  「我是非常認真想和你交往,欣賞你在專業領域的建樹,並且尊重你的獨立人格。但實際上我也很清楚,我們在談戀愛的過程中,是從一個關係向另一個關係轉變,既要做好同事,又要做好戀人。我其實沒你想的那麼大肚,我現在內心的想法是把你關在一家24小時嚴密看護的私人療養院里,但這當然不可以,這對你不夠尊重,忽視了你的本來意願,這些我都清楚,所以現在選擇宏景醫院已經差不多是我做了心理調適以後最後的底線了。我承認這其中有我的原因,但在經歷了你被綁架的事情之後,我需要做一些心理建設,才能放你在外面跑,也請你再給我一些時間調整心態。」

  刑從連將車停入車位中,結束了這番談話。

  窗外暮色朦朧,整座醫院在斜風細雨和逐漸亮起的燈光中顯得不那麼冰冷。

  「抱歉,我應該更體諒一些你的感受。」林辰久久無言,他最後這樣說道。

  刑從連向他伸出手:「那合作愉快,林顧問?」

  林辰把手搭了上去:「合作愉快,刑隊長。」

  刑從連像是得了什麼不得了的保證,一臉鬆了口氣的表情:「也就是說,如果我還有一些事情要告訴你,你也會體諒對嗎?」

  轉折來得太快,林辰狐疑地看著刑從連,只見對方撐起傘,走下車,然後拉開他這邊車門,略顯鄭重地將他請出車門。

  「除了你現在告訴我你已婚之外,別的事情都可以儘力體諒。」

  見刑從連說話的語氣實在很忐忑,林辰被他摟著腰,只好半開玩笑地說。

  「這當然沒有!」刑從連嚴肅道,「是一些很早以前就想告訴你,雖然你一直沒有問,但我必須要交代清楚的問題。」

  刑從連將他帶到吉普車後備箱前,拿出鑰匙,輕輕按動後備箱開鎖鍵。

  後備箱門緩緩彈開,雖然這個場景林辰已經看過很多次,但當車門彈開的瞬間,他還是要說,刑從連的吉普車後備箱里實在很凌亂。

  飲用水、王朝亂扔的小零食、各種不知名電子器材配件、堆在角落的擦車抹布、零散的紙質資料,當然還有四仰八叉躺在裡面的工具箱。

  刑從連俯身過去,打開了那隻工具箱,讓后將之往外拖了一些,為了讓他看得更清楚些:「我母親說,按照華國傳統,男人有錢就變壞,不知道她哪來的歪理邪說,但總之,你就當收我私房錢……額,是有私房錢這個說法吧?」

  林辰聽著刑從連不明所以的解釋,將視線投向他剛才打開的工具箱,里仍舊延續著刑從連後備箱的風格。

  那裡放著零散的修理工具、扳手也好螺絲釘也罷,還有五顏六色的各式貴賓卡,壓在一疊紙張上,貴賓卡正是刑從連上次掏出的那些,總之裡面也沒有金條和鑽石,林辰稍稍鬆了口氣:「讓我沒收你的工具箱,你怎麼這麼可愛啊。」

  但正當他放鬆並順勢看向刑從連的時候,忽然聽見對方用少見的鄭重聲音,認真說道:「我需要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刑從連頓了頓,像他微微欠身致意,「林顧問,我姓邢。」

  「我知道你姓刑……」他還沒說完,猛然抬眼看著對方。

  刑從連的眉眼在暮色下顯得有些模糊,但他脊背筆挺神色凜然,渾身上下透露出的清貴之氣是朦朧暮色掩藏不住的。

  林辰覺得自己有那麼一瞬間耳邊隆隆作響,但刑從連的聲音仍舊非常清晰有力傳來。

  他說:「不是立刀,是右耳旁。我父親姓邢名立元,母親是皖南周氏,為了響應獨生子女政策,他們只生了我一個。」

  林辰心中巨震,半晌說不出話來。

  刑從連所說的這兩個名字實在是如雷貫耳。

  雖然之前的一些點滴線索令他隱約有感覺刑從連可能是邢家什麼人,但他總覺得刑從連可能是什麼邢家旁支吃吃股份的小親戚,真要具體到大家族繼承人,好像和他那位喜歡在路邊攤吃小龍蝦的戀愛對象沒有半點關係。

  在那麼長達五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內,林辰心中閃過各種想法,他覺得自己好像是撿到金礦了,那麼應該要笑,可又不是很笑得出。刑從連現在渾身上下都冒著金光,但這還真的很麻煩,邢家怎麼這麼任性,放長房長孫跑出來當警察,看刑從連的樣子也不像是和家裡鬧翻。那麼邢老闆本人對於獨子談了個男朋友有何感想……

  總之,想到最後,林辰只能看著對方,用同樣的語氣認真問道:「這種關於你身世真相主題的重要談話,非得要在你後備箱前說嗎?」

  不止對著後備箱,還在醫院停車場角落,這也太隨便了一點啊。

  刑從連露出淺淡的笑容,帶著一絲髮自真心的愉悅。

  林辰感到對方將手搭在他腰際,然後將他一把拉在懷裡,緩聲道:「我想讓你知道這些事情,並不是因為他們特別重要,其實本質上,這些事對我來說也是沒什麼大不了的。而我也非常清楚,這些事情對你來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它既不會影響你對我的看法,也不會讓我們關係發生任何改變。我之所以要告訴你,只是因為我不想因這種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而顯得我在刻意隱瞞你什麼,我想讓你知道,僅此而已。」

  刑從連這句話的中心思想是:內容沒什麼大不了的,主要是我彙報的態度端正,你要看這點。

  林辰靠在刑從連肩頭,望著遠處街燈漸起,將雨夜染上溫柔色彩。大概是周圍確實很安靜,他剛才因為刑從連那幾句話而提快的心跳,也迅速平穩下來。

  如刑從連所說,家裡很有錢這件事,好像也確實沒什麼大不了的。雖然這麼想,但他還必須強調:「你也把我想得太聖人了,這當然會影響我對你的看法。」

  「比如什麼?」刑從連撐著傘,籠罩在他們兩人身上。

  林辰感受到從對方身上傳來的低沉笑意:「比如……」他想了一會,發現人窮真是連揮霍的主意都想不到,為了挽回尊嚴,只能勉強道,「比如我今晚不想吃醫院晚餐。」

  「你想吃什麼,哪個國家的,我通知他們把大廚和食材一起空運過來。」

  林辰打了個激靈:「對不起,剛才當我沒說。」

  「也對,空運耗時太長,讓你餓了不妥,今天晚餐的話,宏景只有一家米其林三星,通知他們關店我們去吃?」

  「別,我會好好吃醫院營養餐的,我們能聊點別的嗎?」

  「聊什麼,你還有什麼想了解的?」

  林辰還是有點按捺不住好奇心,問:「工具箱里到底是什麼?」

  刑從連思考後彙報道:「亂七八糟的銀行卡、支票……不是淘寶買的那種,一些地契、可能還有什麼公司的股份合同一類的東西我也沒細看……」

  林辰驀然抬頭,和刑從連來開一點距離,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這種東西……你,為什麼……不放銀行金庫?」

  「都是零錢,真懶得放,傍傍身而已……」刑從連理所當然道。

  林辰再也沒法聽下去,只能打斷刑從連:「我頭有點疼,我們進醫院檢查吧。」

  他說著就要拉刑從連往醫院裡走,希望離這輛吉普車越遠越好,然而刑從連卻定在原地,沒有動。

  「怎麼?」林辰回頭問道。

  「你忘了件事。」刑從連說。

  「什麼?」林辰生怕對方還要再提工具箱的事情,非常警惕。

  他話音未落,刑從連掰過他的頭,湊近他唇邊,悄聲說:「這位先生,此處應有接吻。」

  灼熱的呼吸噴洒在臉側,未等他回答,刑從連的唇已經覆了上來。

  林辰閉起眼。

  暮色四合,雨聲悄然,一切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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