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浮 90
董事長身材微胖, 戴一條暗金色領帶,髮型經過精心打理,說話很有中氣, 也因此顯得音調感人。
他每一句都說得很有道理也很有情懷, 可黃澤卻感到噁心。
可在那之後,刑從連只說了一個字,音調尾巴也拖得非常簡短。
他說:「哦。」
黃澤愣住, 董事長先生也愣住, 在場所有員工都愣住。
刑從連態度平和、底氣充足, 像人類俯瞰腳邊的螻蟻掙扎, 根本無需做出任何多餘反應。
周董尷尬站在原地, 在半分鐘的空白后,董事長先生伸出手, 露出腕錶,大義凌然:「請刑隊長把我銬起來。」
全場皆寂, 坐下周瑞員工各自心懷鬼胎,齊刷刷看向刑從連,也在等待他的回應。
現在的情形好像就變成, 誰能說一番話,獲得員工信任,誰就能贏。
但刑從連本就沒有想贏,他調整了下姿勢,靠向前去, 望著在場警員:「我剛才說的話你們沒聽清嗎?」
幾位負責執行逮捕任務的警官迅速將腦康寧團隊的人帶離坐位。
就在這時, 一記男聲呵破滿場亂局。
「住手!」
在最角落的位置, 有位中年人站起, 他穿著實驗室白袍, 前胸口袋裡別了支鋼筆,那是最老派的學者作風。並且他的發色一片花白,與年紀很不相符。
周董臉上現出一絲笑容,也向發聲處看去。
「你是?」刑從連依舊非常平靜地問道,像並不意外李政這樣的人會站出來。
「李鄭,腦康寧是我主持研發的項目。」那人正色道,「我是周瑞下屬科瑞達實驗室負責人,總工程師。」
「李先生。」刑從連說著頓了頓,給予對方繼續下去的時間。
「如果腦康寧真的出現任何問題,罪魁禍首應該是我。」李政說,「是我主持研發了這種按您所說歸為精神類毒品的藥物,它讓人變成不受控的魔鬼,我卻沒有發現它強烈的副作用,那我難辭其咎……」
李政邊說,邊自顧自向外走去,主動來站在會議室正中的空位上,站在刑從連面前。黃澤眉頭越皺越緊,他們要查清案情,而不是找替死鬼,第二名主動認罪的公司責任人出現,不慎就會變成警方逼迫周瑞員工認罪,這很不漂亮。
刑從連靠在椅背上,挑了挑眉,問:「所以呢?」
「我有個問題。」李政推了推眼鏡,雙手插袋,凝望著投影屏幕上旋轉的化合物,像在整理思路。
「我剛才沒有完全理解,您的意思是,那種致人瘋狂的物質就是TERN,一模一樣,您確定嗎?」
刑從連看了眼小詹,示意他可以回答問題。
小詹先生的反應卻出人意料,他指了指那20張空位,鼓起勇氣說:「你站在這裡,我不和你說話。」
李政沒想到竟然還有這招,他順著小詹手指方向看了過去。
下一刻,李政邁開步子,向那20張空位走去,像是非常輕易的選擇。
望著李政背影,周董保養精緻的面容上終於出現裂紋。
窗外的朝陽已經完全升起,鋪下一片燦爛路途,這位頭髮花白的科學家並不回頭。
李政在陽光中坐下,先對刑從連說:「老實講我確實沒有什麼內幕可說,如果真是我的責任,您也不用給我減刑,我坐在這裡因為我想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刑從連看著他,點頭應允。
微胖的董事長咬住牙關,儘力克制。
「周董,我就坐一會兒,搞清楚問題我就回來,您也先坐吧。」李政意識到這點,又抬頭對他的老闆很客氣打了個招呼,最後才看向小詹,「您可以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了嗎?」
「我確定,兩種化合物確實擁有完全相同的構型式。」小詹先生說。
李政原本古井無波的面容上終於現出一絲憂慮,他沉思片刻:「但我也同樣很確定,在無數次臨床實驗中,TERN本身並沒有如此強大的毒副作用,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啊……可分析結果就是這樣。」小詹又變得吞吞吐吐,這是個性使然。
「說起來,出現問題的藥物種類這麼多,涉及到成百上千種化合物,你怎麼會單單去比對TERN?」
「這個,這是推理的結果。」小詹有些尷尬,就像提前抄了你們答案,「我從諾德倫和腦康寧新舊成分比對中,發現你們唯獨改良了TERN,所以就覺得問題出在這裡。」
小詹的聲音又輕又軟,但這句話中的指控卻清晰而嚴厲,令人毛骨悚然。
李政很長時間都不說話,他神色中充滿恐懼不安,他看向對面很多人,那些人中有他的同事、領導、當然也包括他的老闆,科學家扶在桌面的手掌緊緊握成拳頭,像是想了無數種可能性替自己的公司開脫,卻最終被這句再簡單不過的陳述句打敗。
他終於看向自己老闆,問:「你不是說,新聞里所謂的藥物問題是沈戀在生產過程中向我們公司藥品投毒?」
「公司內部自查結果確實如此。」周董回答道。
「可你們怎麼那麼快查到沈戀的問題,並且發現是她在投毒?」李政不依不饒,那架勢彷彿他才是真正的主審官。
刑從連從頭到尾都抱臂聽著,非常安靜。
「相關情況我們已經向警方提交過,能否在大庭廣眾說明,還需要警方首肯。」董事長謙和道。
「可以。」刑從連說。
周董深深吸了口氣,徐徐說道:「司坦康博士有支智能筆,會自動記錄書寫數據、並將之識別轉化為電子文檔,在博士身亡后,他的記事本被人盜取,但我們找到了那支筆,上面記錄著博士對沈戀投毒的懷疑。在那之後,我們公司做了內部自查,博士亡故前日的監控記錄都被抹除,但我們還原了所有出入監控記錄,發現了沈戀的身影。最後我們將這些之作為證據提交給了警方,並向公眾提出預警。」
周董特地強調最後文檔是被轉換后的電子文檔而非手寫,也就是說文檔內容其實非常容易偽造,這套說辭恐怕周瑞上層甚至在幕僚間已經反覆嵌套過很多次,確認無誤才會提出。
王朝把頭壓的低低的,顯然並沒有從中檢查出什麼問題來。
李政從口袋裡掏出鋼筆,又隨意拿了張購物小票,在背後寫寫畫畫,最後敲了敲桌板:「既然TERN有問題,那我們就針對這個成分,分三階段進行逆推。第一階段腦康寧通過臨床試驗核准上市的安全期;第二階段是空白期,這裡是重複的臨床數據跟蹤階段;第三階段是諾德倫改良階段,請董事長告訴我,你們為什麼要在新葯諾德倫中改變TERN的構型式?」
「這是司坦康的建議。」周董頓了頓,又說,「你們才是我依仗的藥物學專家,我只是個管理者,你們究竟出於什麼目的要改變TERN的構型式你翻翻報告就知道,我只是負責簽字。」
周董態度誠懇,頗為可信,把責任推到已經亡故的司坦康博士身上,雖然可疑,但這點誰也說不上什麼問題來。
「司坦康團隊有人知道嗎?」李政敲了敲桌板,看向對面擁擠的座位,「小陳,你是我團隊的,後來去了司坦康那裡,你來說說。」
李政現在完全就像在實驗室開會或者導師帶學生,開始隨便點人。
被點到名的研究員站起來,非常木訥:「李教授,您要我說什麼?」
「隨便說說,司坦康發現了我主持研發的葯有問題,調整TERN構型式,雖然團隊內部研發進程對外保密,但你們內部應該有研討,什麼時候改,為什麼改,都有會議記錄吧?」
「改變TERN的構型式確實是司坦康博士獨立提出,具體原因我記不得了,但所有會議記錄、項目進度副本文件,昨天警察都已經來搜走了。」小陳答。
李政看向小詹先生:「原來資料都在你們那,你梳理過了嗎?」
「理由就是改良。」小詹先生回答。
「太突兀了。」李政斂眉思索,「有具體時間截點嗎?」
小詹先生說:「我也是這個思路,昨天總結了一份。」
王朝點開新文檔,清晰的時間表出現在屏幕中。
2011.1 腦康寧改良項目立項
2011.6 新成分加入
2012.2 TERN構型式改良
2012.3 進入動物實驗期
2013.2 進入臨床實驗
2016.2 結束改良藥物三年監測期,進入審批流程
2016.10 獲得批文,核准上市
「TERN構型改良以後就馬上進行動物實驗?」李政抿住嘴唇,「這太快了,司坦康這麼有把握?」
在座都是業內人士,這份被小詹先生清晰總結出的時間表,終於讓四下里終於開始小聲議論紛紛。
「目的性也太明確了。」有人說。
「審批程序走的是改良藥的程序,難怪這麼快……」也有人說。
但終於,有人問出最關鍵的問題:「為什麼突然要立這個項目?」
此言一出,整個嘈雜的會議室再度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大局在握的董事長先生。
周董已經忍耐到現在,必須繼續忍耐下去,他拍了拍腦袋,恍然大悟:「這麼一說,司坦康難道是沈戀的同夥,他們相互勾結,那沈戀殺司坦康就是內部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