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浮 101
宏景市圖書館未經歷改建, 仍保留建國初期風格,綠樹成蔭,花木繁茂。
早年因為某些社會慈善人士的幫助, 這裡藏書更是豐富, 不亞於某些省級大館或者著名高校圖書館,尤其是期刊部分,達到了非常驚人的數量。
林辰握著他的手走入圖書館, 在前台處鬆開, 隨口向他介紹宏景圖書館的情況, 以及為什麼要來這裡找期刊的原因。
刑從連愣了愣, 總感覺這樁事情聽上去很耳熟。
林辰很快察覺, 瞥了他一樣,無奈地搖搖頭, 爾後退了半步,一副你熟你來的架勢。
刑從連也很無奈, 上前出示警官證,他們很快被帶到頂樓的館藏期刊庫。
大門打開瞬間,卷帙特有厚重氣息撲面而來。
吊燈從到到尾依次亮起, 卻並不能完全照亮一眼望不到頭的巨大書架群,藏書浩淼如煙雲,只有頂頭的窗口透出點光。饒是夏末,刑從連還不由得被這裡的溫度激得打了個寒顫。
但林辰卻像沒事人一樣,如魚得水般穿行於書架間, 很快, 他就在屬於心理學的門類那兩大排書架前停住。
刑從連隨著他視線向上看去, 直到最頂端。
巨型鐵架每一層里都堆滿文獻合集, 其中顏色深淺不一, 有新有舊,顯然光靠他們兩人的力量,要從這裡找出「30:1103-1126」等同天方夜譚。
因此他問林辰是否需要找人,但收到否定回答。
林顧問雙手插袋,保持長時間的仰頭姿勢,側臉在書架巨大的陰影下顯得模糊。他像陷入沉思的深淵,可又在某一瞬間透極端清醒,這讓刑從連覺得他彷彿在和某位看不見的對手較勁,雖然他們從沒見過對方,但陰影確實存在。
這時,林辰終於開口:「如果這串數字真代表某篇學術期刊中的文獻,那麼30代表某本刊物某年的期號或者卷數,1103-1126一般代表相應的頁碼……」
刑從連震驚抬頭,忍不住退了半步,「我們要在這裡一本本翻嗎,這也太多了。」
林辰瞥他一眼,刑從連從他目光中又看到無可奈何的情緒。
「我讀書少,可你不能不要我!」他迅速解析出目光中的含義,回道。
然而林辰卻徑自轉身,留給他一個背影。
刑從連瞪大眼睛,他剛要開口,卻意識到林辰的目標是文獻庫最里側書架邊的幾台的電腦。
那幾台電腦大概是能在城裡看到的最老舊型號,厚重的顯示器,滑鼠里用的還是滾珠,這年頭的00后估計都沒見過這樣的大傢伙。
但林辰卻很熟門熟路,他的手指從每一張鍵盤上敲過,發現屏幕都沒有亮起,於是彎腰給其中電腦插上電源,爾後有些遲緩地等待著更加遲緩的電腦開機。
刑從連走過去,問道:「怎麼不讓王朝來弄這些?」
「因為很簡單,所以用不上他。」林辰答。
他們等了很一會兒,電腦才打開。
林辰打開了某個學術搜索軟體,隨意將這串數字輸了進去,按被引用量將文獻排序。
電腦屏幕很暗,看上去像是馬上要斷電那種亮度,爾後頁面緩緩展開。
刑從連站在林辰身邊,低頭看去。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論文標題,30:1103-1126被標紅顯示,這串數字大多出現在參考文獻的部分,看來林辰選擇的方向並沒有問題。
Mortality associated with influenza and respiratory syncytial virus in the United States.
……
Communication system having unified messaging
論文篇目涉及各個領域,但林辰的手速卻非常穩定,他只是不斷將頁面拉又下拉,期間刑從連看到兩篇與心理學有關的文獻,想叫停林辰,可當他看向林辰時,卻發現林辰目光冷靜平和,毫不猶豫將那兩篇文獻掠過,像有明確目標,只是在找他想找的東西而已。
而正因為林辰的方向和目的性極其明確,刑從連反而有種不良的預感,林辰太熟悉這一過程,彷彿曾經歷過一般。
文獻庫極端安靜,唯有台式電腦滋滋作響,他彷彿眼睜睜林辰進入另一片空間中,這令他不由得想打斷這一進程,把林辰從裡面撈出來。
「你怎麼確定這篇講經濟的不是我們要找的?」他指著一篇,問林辰。
「因為關鍵詞1103和1126間沒有連接符。」林辰答。
「你到底在找什麼,我是否可以幫忙。而且你要找的篇目有沒有可能不是英文文獻,比如法文、俄文、中文什麼的……」
「不會。」林辰打斷他,拖動滑鼠的手也隨即停頓下來。
「為什麼?」
「因為,英語是世界範圍內通用程度最大的語言。」林辰說。
刑從連很想再問通用程度最大的語言又怎樣,但林辰卻已經點開其中一篇,近乎自言自語道:「找到了。」
——《On the conflicts between biological and social evolution and between psychology and moral tradition》
作者是Doland T.Campbell,刊載於《American Psychologist》,刑從連注意到,這篇文獻的刊發時間是1975年。
1975年,這也略顯古早。
「是這篇嗎?」他因此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但林辰已經從口袋裡掏出圓珠筆,在掌心裡抄了串數字,爾後關掉電腦,折回鐵質書架前,開始對著上千本合訂本文獻標籤查找起來。
刑從連快跟不上他這種突變的節奏,偌大的圖書室里空得嚇人,他必須不斷用聲音來填滿:「直接下載不行嗎,要回去找原文?」
林辰並沒有回答他,只是機械地移動視線,一排又一排掃視過或新或舊的書刊,並最終在某處停下。
「是這裡嗎?要找1975年對嗎?」刑從連問。
但林辰卻僵直地立在原地,他攤開掌心,垂眼看了眼編號,爾後再抬頭,卻驟然停頓住。
刑從連心中的不良預感更加濃重,他注意到,林辰掌心中的圓珠筆字跡甚至被汗水洇濕。
順著林辰視線向上的,刑從連再次看向那排《American Psychologist》,1973、1974、1976、1977……
1974、1976……
他終於意識到林辰為何渾身緊繃,在這排期刊中,並沒有那本1975年合集。
或許是被人提前取走,也可能有別的什麼原因消失,但不論怎樣,這本消失的期刊顯然與那位特意發簡訊引他們來這裡的人有關。
而這冊失蹤的1975年,更回答了他剛才的問題——為什麼直接下載原文不行?
刑從連拍了拍林辰肩膀,後者猛一顫,終於握起拳頭,說:「刑從連,戴好手套,把這幾冊都取下來。」
林辰邊說,邊非常明確地墊腳,用指尖隔空劃過1975年前後幾冊。
刑從連不知他究竟要做什麼,但還是依言找了張靠在角落的爬梯,踩上去,將那幾本書取下。
就在他拉開厚重期刊的瞬間,他就知道林辰為什麼讓他這麼做,這又是精準到極點的判斷。
在他取出的那四冊期刊后,赫然躺著那本失蹤的1975年合訂本。
燈光下,塵埃浮動,手掌厚的合集安靜平躺在書後的空間內,刑從連一時間沒有任何動作,直到林辰聲音喚醒他。
「找到了嗎?」林辰問。
刑從連低下頭,林辰在下方仰頭看他,眉目中帶著不安。
「在後面。」他說。
林辰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慘白,刑從連將那四本期刊放回原位,爬下梯子,沖林辰點了點頭,爾後看向窗邊的書桌,示意林辰去那裡說。
林辰緩慢地拖開靠背椅,衣衫單薄,像行將就木的老者般徐徐坐下,窗外夏日的陽光都不能讓他暖和起來。
「可以告訴我,我們會在這裡找到什麼嗎?」
戴著手套的手壓在書上,刑從連問。
「我不知道。」林辰答。
「可你知道來這裡,知道單純網文文獻庫搜索不起作用,知道通過幾個數字在茫茫文獻庫中找到準確的篇目,你甚至知道這本『失蹤』的期刊究竟藏在哪裡,我想,你應該知道自己要在這裡找什麼。」刑從連非常心平氣和地問道。
「或許會找一個詞。」林辰只答。
「什麼詞?」
「BLIND ARBITERS。」
「這個詞有什麼意義?」
「BLIND ARBITERS,可以譯為『盲眼的仲裁者』。」林辰停頓下來,但那並不是欲言又止,而是陷入漫長回憶中非常自然的反應,「它和體育或者政治沒什麼關係,常見於研究人類道德和人類進化的書中。大概是指,自然環境在對物種篩選時沒有任何意圖,自然所做的工作完全是機械的,因此自然所充當的角色,更像是一位盲眼的仲裁者。」
「我不理解。」刑從連非常直接地答道。
「正因為自然是盲目的,所以它並不像人類早期所認為的那樣,是非常嚴謹、審慎、細心的主體,我們不可能在盲目的自然中尋找任何公平感和心靈慰藉,而這也會造成一個後果……」
林辰幽深的目光望了過來,這明明是非常無趣刻板的學術議題,但刑從連卻不由得也跟著打了個寒顫。
「什麼後果。」
「那麼,無論是大自然的形成還是人類社會的形成都只是一個可怕的意外,世界沒有任何終極目標,沒有所謂的秩序和道理,當然,也就不存在我們人類所製造出的、所謂的善與惡。」
林辰終止敘述。
刑從連想到論文標題最後的moral tradition,也很自然想到林辰曾做過的那個選擇,這樣的聯想毫無邏輯,但他沒有再問下去,而是選擇打開面前的期刊,翻到1103頁。
白紙反射著刺目的陽光,每一個英文字元都顯得深淺不一,在他面前是他從未接觸過的領域,屬於林辰的領域。
刑從連的視線迅速掃過頁面,很快停下,因為他看到在書籍縫隙中,有人以極小的鉛筆字寫了一句話。
那字跡溫柔,語氣仿若呢喃,卻令人如墮深淵。
——親愛的,你做好選擇了嗎?
有人這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