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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浮 117

  「因為不知道您的姓名, 所以我只能用您來代替。

  我僅代表被您要求做出回應江夏、浙林、承安三省政府,以官方名義,正式回復您的來信。」

  女主播語速平緩, 也不甚響亮, 在陳舊而昏暗的地下空間里,卻像風一樣拂過。

  在地鐵站內緩慢前行的人們彷彿受到某種感召,那一刻都不約而同抬起頭來。

  明亮的演播廳里, 女主播也抬起頭, 她姿容肅穆, 穩了穩氣息, 鄭重地道:「我們同意您部分要求。」

  車站裡的人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反應快一些的人,已經開始與身旁其他人面面相覷。

  事實上, 每天都在被政府庇佑的人們,確實在內心深處很難相信, 政府這個保證他們安居樂業的組織,竟然有一天會向反社會者做出妥協、撤開保護,令他們暴露在對方的險惡用意下。

  想當然地, 也有人開始破口謾罵。

  「操你媽!」

  「太沒種了!」

  然而就在群情即將激奮時,女主播的聲音又恰到好處響起。

  「但請不要誤會,部分的意思是,因為您掌握隨意殺害無辜生命的能力,所以我們同意與您進行您所安排的投票遊戲, 以民意來決定一些事情, 但請恕我們無法同意您的遊戲構建方式, 因此, 我, 有一個新的提議。」

  在女主播將「我」這個詞著重斷句后,新聞畫面隨之發生改變。

  那是一片比演播廳更加明亮的山河,有青綠蒼山和渾濁江水,你彷彿能感受到拂過山間的長風。

  風起時,鏡頭順勢而下,並定格在一整片雄壯威嚴的深灰色建築群上。

  青山環繞,濁水在前,那是閩江第一監獄。

  很多觀眾當然不能一下子報出監獄的名字,但他們仍舊能從建築群特有的構建方式上認出那是什麼地方。

  昏暗地鐵站爆發出壓抑驚呼,像閩江渾濁江水拍打石岸的聲音。

  方艾子也抬著頭,小姑娘早就選好一處座椅盤腿坐定,這會兒,她已經從口袋裡掏出一卷檸檬味硬糖,放了兩顆在嘴裡。

  老式懸挂彩電中出現電影般節奏,畫面淡出,隨後再淡入。

  雄壯的景象變得得微小,微小來源於昏暗空間的淺黃色光源。

  那是間漆黑狹小的房間,四壁由正方形水泥磚砌成,牆面平整,光可鑒人,透露出監獄禁閉室特有的冷酷意味。

  房間里有盞小吊燈,燈下坐著四個男人。

  一個男人身材魁梧,一個男人渾身黝黑,一個男人頭頂紋滿刺青,還有一個男人像只精瘦黑貓。

  這四個男人身著囚服,靜坐於吊燈下,他們正對攝像機鏡頭,滿臉冷漠。

  女主播的畫外音再次響起,她仍在讀信:「這四位是我在閩江第一監獄中隨機挑選出的囚犯,很巧的是,他們正好象徵了四種很有象徵性的罪犯,分別是:騙子、強盜、小偷,以及,殺人犯。我無意向大家詳細解釋這四人因何入獄,但如果遊戲順利進行,他們的所有卷宗將會在網上公布,任何人都可以隨意查閱。在此,我的提議如下:為了避免造成傷亡更大的惡性事件,我建議將三省投票集中在這四人身上,每位持三省戶口、居住證居民皆有權實名制投票,一人一票,決定四人生死。投票期限為24小時,若24小時后,投票結果為四人應該死亡,我將立即處四死人,以代替發生在任意城市的投毒行動;如結果為相反,您可按照您想要的方式,繼續您投毒行為。」

  女主播念到這裡,導播將畫面切回演播大廳,她停頓下來,清冷的目光掃視台下,給予每個人短暫思考時間。

  可她分寸拿捏得極其恰當,像經過千百遍練習一樣,在人們將要再次說話前,她念誦信件的聲音生生將那些未出口的髒話壓下。

  「我認為少數代替多數方案更合理之理由如下:第一、如先前所說,可漸少不必與傷亡。第二、您之方案很容易令我方政府預定犧牲某座城市,引導選票投向該城市,而一旦您認可我之方案,我和我所代表的政府必不會對公民選擇做任何干預。第二、質量比數量更重要,極端情況更能暴露問題,也更有利於令人意識到深層次內容。」

  女主播語氣平靜,用念誦說明書的普通語氣念誦這份回複信函:「當然,在我看來更公平的做法應該提高賭注不知您是否可考慮提高賭注,將之改為——若四名罪犯被投票處決,您將向我方提供針對腦康寧及相關毒劑的全套治療方案。」說到這裡時,她再次意味深長地向攝像鏡頭,可語氣卻平和一如寫信的那個人,她念道:「這些提議僅為我之愚見,一切事宜當由您決斷。若您同意我之若干提議,請于格林威治時間12:00整於貴網站上線新投票系統,我方將在一分鐘后同步上線網路及線下投票程序,投票將以及實名制形式展開,一人一票,並對投票結果進行實況轉播,保證結果公正性。

  請相信我方誠意,盼慎思,盼回復

  此致,禮

  林辰

  2016年9月3日。」

  沒有給所有觀眾任何體悟心情的時間,女主播念完信件后,很平靜地將之反轉過來,展示在上億觀眾面前。

  那確實是一封手寫信,信紙上方是「江夏省宏景市警察局」字樣紅色抬頭,正文內容全部由鋼筆手書,恰好是高中生作文長度。

  字體雋秀,正如其人,而導播也恰好把最後的直播鏡頭給到落款的「林辰」二字及私人印章上。

  如果說來信是熾熱煙火,回信則是山野清風。

  整封信件充滿條理、有理有據,並且沒有任何挑釁意味,甚至連文字格式都與來信者選用得相當一致,因此更像一份樸實的使用指南。

  然而只有清楚林辰行蹤的少部分人知道,這封信絕非即時回復。早在林辰踏入宏景看守所前,這封親筆信便已從宏景加急發出,並在梅村市服裝市場案發前就已抵達永川電視台。

  也就是說,早在數小時前,林辰就對數小時后一封他絕不可能看到的信件做出相應回復。

  因此,當國立永川電視台結束BREAKING NEWS放送結束后,大部分觀眾的第一反應是開始倒計時。

  但宏景市局裡的公務人員們卻不一樣,刑從連站在玻璃房中,外間所有人都近乎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像要把他的老臉燒出洞來。

  這讓刑從連很想繼續留在玻璃房裡,但沈鶴鳴卻拍了拍他的肩,說:「一起出去吧。」

  玻璃門甫一推開,各種紛雜的問詢聲便從門縫中擠了進來。

  「老刑……林辰在……」輿情專家試探道。

  「還在看守所。」

  「那……回信是別人代寫?」

  「他親筆。」

  刑從連淡淡地道,然而然而他話音未落,整片大廳再次爆發出不可思議地驚呼聲音。

  「林顧問……早就知道了?

  「這厲害得過分了。」

  「可是……四個囚犯……這也太大膽了!」

  「沈部長?」

  警員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本該是應該令刑從連驕傲的時刻,但他看著那些像明顯像鬆口氣的警員,眉頭卻不由自主地皺起。

  這就是林辰這封信件帶來的改變,每個人都要面臨兩難抉擇的狀態被暫時緩解,所有人心頭重擔卸下,因為有人代替他們扛起了責任。

  然而他很清楚,這只是開始,是狂風暴雨來臨前的短暫寧靜。當所有人醒悟過來時,就會明白這是怎樣一個難題。

  他想到這裡,那位一貫冷酷策略專家的忽然開口:「他怎麼知道對方一定會同意?」

  刑從連的視線穿透人牆,落到對方臉上,聰明人總是醒悟得更早,

  對方頓了頓,補充道,「他還透露了我們的備選計劃,雖說這有利於對方採用他的計劃,但本質上還是限我們於被動,這很不對。」

  刑從連看著那雙冷漠而自信的眼睛,什麼話也沒有說。

  ……

  如果說警局內的議論還會顧及刑從連顏面和林辰精準預判的功勞,那麼在擁擠的的地下鐵站台上,就沒有人會顧忌那麼許多。

  從來都是恐怖分子挾持人質威脅政府,現在的情況卻彷彿變成,政府挾持人質威脅恐怖分子,這種帶著離奇反轉的戲碼很意外令沉悶氣氛一掃而空,彷彿老舊的通風系統重新起了作用,人們提起各自背包,重新開始行動以及說話。

  「那個林辰是警方的人?」

  「好像是吧。」

  「是不是有病?」

  「不知道啊……」

  「警方現在什麼水平,那個回信是搞笑嗎?」

  「誒?」

  「那個壞人要的就是讓我們三個省的所有城市相互廝殺,把重點放在四個罪犯身上,不就是避重就輕,壞人能同意?」

  「是啊。」

  討論著的人們路過盤腿坐定的短髮少女身邊,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

  這次少女並未反駁什麼,只是嚼碎了嘴裡的硬糖。

  在已經駛出站台很遠的地鐵車廂中,同樣的討論也在發生。

  身著楓景校服的馬尾辮姑娘咬牙切齒,彷彿還未從剛才所受的屈辱中恢復,她必須說些什麼,才能緩解心頭的憤恨。

  「呵呵,政府智囊團也就只能想出這種餿主意了,他們真覺得換個方案兇手就能答應?我是真沒想過他們蠢成這樣」她冷冷地道,「何況這是道德領域的戰爭,甚至是民心之戰,要真這麼搞,法律蕩然無存,不該死的人要被處死,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犧牲,噁心死我了。」

  在她身邊一直唯唯諾諾地姑娘也搭了句話:「可是我覺得……也挺好,就四個罪犯……本來也有殺人犯,說得不好聽點,死了就死了。」

  馬尾辮女孩挑了半邊眉毛,很輕鬆地說:「你反過來想想,連你都覺得四個罪犯死就死了,更不用說其他人了,這麼簡單的事情壞人會想不到?那他怎麼可能同意!」

  「是啊,我也覺得這行不通。」

  「反正真的笨死了,還不如走那個什麼誘導投票的方案呢,簡直是浪費機會的豬隊友!」馬尾辮女孩痛心疾首,很不得再數落幾千字。

  然而她並沒有意識到,在一封信的時間內,這趟地鐵列車竟再度恢復往日氣氛。

  人們說話、聊天、看小說,指著手機屏幕交頭接耳,再也不用為迫使他們直面內心的困難選擇而苦惱。

  ……

  電視仍舊開著,沈戀卻在看林辰。

  她從林辰寧和的目光看到他握住水杯的手,寫那封信的手。

  因為她是個瘋子,所以只有她才能體會到那封平淡信件中的瘋狂意味,這種瘋狂甚至令她脊背戰慄。

  「你連自己的隊友都坑啊林辰,我真是小瞧你了,現在那幫傻子一定被你騙得如釋重負?」

  林辰抿了口茶水,無奈地搖了搖頭。

  「所以呢,你真要這麼玩?」她努力敲了敲桌面,破天荒地問林辰。

  「是。」

  「你真會殺了那四個囚犯?」

  「當然,監獄里本就配備有注射死刑藥物。」

  「為什麼,為什麼你能想出這麼簡單有趣的東西,太有趣了。」

  沈戀嘖嘖嘆道,手腕上的鎖鏈因她的動作而發出丁零噹啷聲響。

  可更令她沒想到的是,林辰竟然認真回答了她的問題。

  「因為我想過太多解題方法。」林辰說,「輿情控制也好誘導投票也罷,想要單純讓人們眾志成城的辦法有很多,國家權力機關的能力該比我想象的還要強大。」

  「那你怎麼不用那些辦法,把這件事糊弄過去就好了嘛。」

  「因為無論怎麼想,都覺得這不對。」林辰的手輕輕撫過杯口,「選擇不該從誘導產生,發乎於心才最真摯,而既然我和他的根本區別在於我們對人性的看法很不一樣,那我就不該喪失勇氣。」

  「從小概率事件里找勇氣,你真是天真到可愛。」

  「你提到概率,這很對。」林辰語速緩慢卻陳懇:「畢竟心理學是一門科學,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設計的遊戲是一項心理測驗,既然是測驗的設計,那在這方面我比他更專業一些。」

  林辰雖然在說」一些「,但沈戀很清楚,他的意思是很多很多。

  她嘲諷般冷笑了下,耐著性子聽林辰繼續說了下去。

  「他設計測驗的問題在於結果的無解性,對我們來說無解,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因而我改變了測驗結構,使之更能探測該測驗所要探測的群體心理特質,並排除了政府力量這一重要干擾量。我自以為我做的還不錯,不是么?」

  沈戀看著林辰那種自信而坦誠的模樣,笑了起來:「確實不錯。」

  林辰收到誇獎,一直微低下的面容忽然抬起,他目光清冽,彷彿能直視人心。

  「那麼你認為,他會同意我的改變嗎?」

  那瞬間,沈戀彷彿有被那道目光貫穿的錯覺,她終於意識到,林辰一直在看她,卻也一直看的不是她。

  她是棋子、是棋盤、是跳板,是紐帶……是林辰和那個人隔空交手的媒介。

  他透過她在看他,只要她在這裡,林辰就絕不會離開這間方寸小屋。

  想到自己竟有幸親身見證如此偉大的交戰,沈戀激動得顫抖起來。

  「怎麼不會,謝謝你想出這麼醜惡的遊戲,這就是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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