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祭農,再也不會餓肚子了
馬車停靠在不遠處,戎馬甩著尾巴悠閑自得。眸子遙望遠處的年輕人,是多麽的帥氣瀟灑。卓草回過頭來,四目對視。
看錯了,是邊上的扶蘇!
戎馬低下頭,繼續咀嚼著地上肥美的芻槁。
……
卓禮頭上包著玄色頭巾,拄著稠木拐杖,他就站在香案前方。豐收大事自然也得要祭祀,除開祭祀先祖外,還得供奉四方上帝。他現在是當地亭長,這等場合自然也要出麵。
除開他外,還有宗族內的老人。
他們都是掰著手指數日子活的,多活一天便賺一天。因為年紀大的緣故已無法再務農,都是靠著子嗣供養。閑暇之餘會幹點雜活補貼家用,像是編點竹篾。有位老者已經看不清東西,兩天才能編個竹籃子。可他今日還是來了,他與卓禮同輩,都稱呼他為宗伯。
“怎麽,宗伯也來了?”
卓草麵露詫異,連忙向前走去。宗伯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大概在五六年前視力開始下降,直到再也瞧不見了。當時亭內巫醫給看過,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說宗伯因為年輕時幹過壞事所以遭惡鬼纏身。可按卓草來看,可能是因為白內障的緣故。
他不懂醫術,也不懂該怎麽治療。
先前想著給宗伯訓練個導盲犬來著,結果愣是沒成功。最後便給宗伯做了根導盲棍,哪怕沒人攙扶,尋常小路他也能摸索著走兩步。宗伯昔日人頗為強硬,唯獨待卓草不錯。按他的說法,如果不夠強硬他們這些外鄉人是沒法在涇陽定居的,隻會受人各種欺負。
宗伯已過花甲之年,用那粗糙如樹皮的手拉住卓草,笑嗬嗬道:“吾雖說眼瞎,心卻不瞎。草有本事哩,自今日後咱們再也不會餓肚子咧。先前你提前行冠禮,吾都沒去。今天說什麽也得來捧場!”
“宗伯。”
秦始皇向前走了兩步打招呼。
“嗯?”
宗伯聽到聲音後頓時蹙眉。
“你是二狗?”
“……”
“……”
蒙毅等官吏麵麵相覷,權當沒聽見。
“是咧。”
“你這聲音,變了些。”
“嗯?”
“變得更為粗獷,不像先前那樣尖細。”
“的確是變了些。”
秦始皇沒表現出任何慌亂,依舊保持著平靜。他知道眼盲的人往往會更為細膩,他們雖說看不見了卻能聽得見。人長得再相似,聲音終歸會有所不同。先前能騙的了卓禮他們,卻被這瞎子發現端倪。
“他當初在外奔走多年,嗓子啞了正常。”
卓禮輕描淡寫的開口。變聲屬實正常,他還聽說有人因為誤食了什麽毒草導致說不出話的。
“唔,也是。”宗伯若有所思的點頭,也沒再懷疑。“你這一去便是十餘年,回來後也不去老夫家裏看看。怎麽,嫌棄吾家貧困進不得?”
“宗伯,額大他忙的很,還得跑鹹陽去做買賣,三天兩頭就得出門。”
“那便罷了。”
宗伯這其實也是玩笑話。
蒙毅在旁則是心髒都險些跳出來。
好家夥!
這可真是差點就露餡了!
秦始皇則是打量著田圃,就注意到農夫都在內忙活著。已經泛黃的紅薯藤隨手斬斷,攤在田埂處。別懷疑,按秦國規矩這些都得交稅。那次卓草就很不服氣,問蘇荷他要是種石頭還交不交?
對於這問題,扶蘇拒絕回答!
這是人問的問題嗎?
秦國素來就是這規矩,有何問題?
還有鬥食小吏在忙活著丈量農田,確保畝產不會出錯。旁邊也有小吏在準備方升和銅權,特別是那大型銅權足足重百二十斤。上麵還有詔文:廿六年,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黔首大安,立號為皇帝,乃詔丞相狀、綰、法度量則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
秦國對數據這塊看的很仔細,他們有專門的方法校驗。秦律甚至還有規定每年衡器都要校準,在領取或借用時,當場還得校準一次。若因此出了問題,則要追究相關的小吏。尋常百姓是用不到銅權的,都是以方升為主。這次為了確保無誤,自然是都得備好。
“秦公,吉時已到。”
“那便由卓子來念禱詞?”
秦騰放笑嗬嗬的看向卓草,打趣開口。這小子聽說在當地搞了個草家,搞的是有聲有色,連李斯幼子都成其門下高徒。自然,他也得親自來見識見識。
“哈哈,說的是!”
“卓子獻上祥瑞,自當由卓子念禱詞。”
幾個為老不尊的皆在旁起哄。
“還是秦公來吧。”
“卓子在前,老夫怎敢獻醜?”
“……”
草!我來就我來!
來至台案前,卓草點燃香燭。桌上還擺放著貢品比如說有牂有烤乳豬,還有些以陶罐擺放著的五穀。社稷之重,莫過於農事。遙遠的部落時期,人們以打獵采集為生。直到後來掌握耕種後,才有了今日的繁榮昌盛。
所以,每年豐收都得各種祭祀。除開先祖和四方上帝外,還得供奉社神。社神就是土地公,如果不誠心祭祀的話來年就會降下天災,引發幹旱洪澇。
祭祀之時,便是最為頑劣的稚童都曉得要跟著長輩叩拜行禮。他們也怕餓肚子,對社神是最為敬重的。有時候雙親嚇唬頑劣的子女,就會告訴他們不聽話就會惹社神生氣,來年就會餓肚子。
卓草長舒口氣,卻是久久未曾發聲。
秦始皇麵露不解,這小子作甚?
祭祀相當重要,可不能玩鬧!
卓草倒也不是在玩鬧,純粹是宕機卡詞兒了而已。本來他想念兩首後世誇讚紅薯的詩詞,可他肚子裏頭墨水就那些,思來想去愣是沒想到。隻想到首煮豆燃豆萁,豆在鍋裏喊。本是好兄弟,為啥要殺俺?
可這也不沾邊啊!
當然他要這麽念,怕是會被打死!
後來索性一想,還是照常念吧……
“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
……
這類詩句很多,卓草也都看過並且記得。
“念得倒是不錯。”李斯頷首讚許,“隻是以卓子大才,何不自作兩首?”
“嗬嗬……”
他這點文化水平,還是免了吧。
當這麽多人的麵,可不能出醜。
此次是由卓禮分食,將這些祭品分食給亭裏老人。老人分到肉食後都會小心收好,分的倒也還算合適,最起碼沒有人不滿的。
這規矩其實卓草家鄉也有,每年都得請祖宗。一大清早就得起來幹活,然後煮上雞鴨魚肉這些。擺上滿滿一大桌,還得倒上白酒。等祭拜後,這些再重新烹煮上桌開吃。
……
祭祀結束後,也就到了正事。
此刻田圃的紅薯藤都堆在田埂處,露出那鬆軟的黃土地。卓草隨手掏出個小木鏟來,遞給李斯,“老李,你不是能說的很嗎?來來來,你個大家夥打個樣,先挖倆紅薯上來?”
“咳咳,還是卓君來。”
李斯連連擺手。他得有三十來年沒接觸過農活,也就當初在荀子門下學習的時候稍微幹過些。這紅薯他還是頭次見過,讓他現在下手去挖,萬一傷了祥瑞豈不是涼涼?
“真丟人。”
“連紅薯都不會挖,真是蠢笨的很。”
“莫耽誤功夫咧,趕緊的吧。”
“額還等著回去吃飯咧!”
……
聽著黔首們的噓聲,李斯老臉漲紅。
當他是農家那票人?
成天鼓吹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不考慮實際情況誇誇其談,於國於民皆無利。秦國戶籍劃分明確,宦籍就是當官為吏輔國治民。匠籍則負責匠活,獵戶以捕獵為生,而民籍自然則以耕種為主。
“阿鹿,他是你家的管事嗎?”
“啊,算是吧。”
李鹿略顯尷尬,手裏握著特製的小木鏟。這片地算是他和胡亥共同耕種的,等挖出來後偷摸藏兩個烤了吃。至於其他的,全都得給辰伯他們家。當初胡亥這小子破壞祥瑞,卓草便罰他種這小半畝地賠人家。
“直接開挖吧,也別講什麽規矩咧。”
卓草作為鄉嗇夫,說話還是管用的。反正祭祀都結束了,在這幹瞪眼也不是回事。想怎麽挖就怎麽挖,反正屠睢也帶人看著場子,倒也不必擔心會出事。
“挖紅薯咯!”
雎鳩直接扛著鐵鋤頭開工,胡亥看了看手裏的小木鏟羞愧難當。再看看其他稚生,那全都是用的鋤頭。也就五六歲的稚童,方才會用這小小的木鏟。
這tnd瞧不起人!
胡亥正準備開口,方才發現李鹿已經開始動手了。就如同是土撥鼠那樣,順著紅薯根莖往下挖。他的動作比較快,也是仗著股蠻力。
“草!挖壞了!”
蹭蹭蹭!
他話音剛落,數十伍卒同時拔劍。
弩機上弦聲不絕於耳,直接對準李鹿。他們得到的命令很簡單,誰傷害紅薯那就要他的命。甭管是誰,該害祥瑞就是找死!
“開……開個玩笑而已。”
李鹿尷尬的把紅薯舉了起來。這紅薯比巴掌還大,雖說有些坑坑窪窪的卻是保存完好。就這紅薯,少說得有三斤多!
“……”
李斯的好心情瞬間煙消雲散。
你小子想死就痛快點!
什麽場合,你還敢在這說笑?
這是祥瑞,關係秦國命脈!
“哈哈哈!這紅薯怕是得有三斤來重,這祥瑞可真是驚人。李鹿這小子還是一如既往的混,隻不過比先前要強不少。看看這在泥巴地裏幹農活,倒有幾分農家子的模樣。左丞相今日若要來此,想必是會頗為欣慰。”
“嗬……嗬嗬……”
李斯是皮笑肉不笑。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到後麵秦始皇也準備動手去挖紅薯。他用的自然是鋤頭,結果沒控製好力道,一鋤頭下去就聽到哢嚓聲響起。
碩大的紅薯應聲斷成兩半!
接著哢哢哢聲響起,一口口利劍抽出,那些伍卒再次紛紛衝上前去。當看到是皇帝幹的好事後,全都麵露尷尬。皇帝把祥瑞給整成兩半咧,那咋辦?
卓草連忙跳下去,一把接過鋤頭。順手把個紅薯塞傻老爹手裏,斷成兩半的則是自己藏了起來。“你可別給我搗亂咧,這活就不是你能幹的。這得虧我和他們關係好,要不然你就等著被亂箭射殺吧!”
“???”
秦始皇握著紅薯,也是哭笑不得。
合著都是你的功勞?
見內史騰屠睢等人都當無事發生,卓草頓時鬆了口氣。“還好,他們看在我的麵子上沒追究你。你也別在這搗亂咧,好好在邊上看著。不說你能幫我什麽,別幫倒忙額就心滿意足咧。”
你的麵子?!
你小子可真會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別說把紅薯挖成兩半,他就是當場把紅薯烤了吃,誰敢在他麵前說個不字?!
“二狗還是那個二狗,照舊不會做農活。”宗伯不住搖頭歎氣,“成天遊手好閑,偏偏要當個商賈。還喜歡結交各種朋友,臨了連個照拂的人都沒。要不是草,你回來我非給你趕出去不可!”
“……”
要想多活兩年,趕緊閉嘴吧!
宗伯捧著半塊紅薯,聞著甘甜的香味頷首點頭。他見過紅薯,先前家裏頭也都種過。當時自家孫子想嚐紅薯,被他拿棍子抽了半天。這東西不能吃,是祖宗傳下來的祥瑞。換成粟米,難道不香嗎?
“宗伯你嚐嚐。”
“祥瑞不能食。”
喜在旁蹙眉開口。
“這都爛了,不吃放著也會壞,更加沒法當種薯。”
卓草笑著拿起另外一半,隨手把帶著的泥土擦了擦,狠狠咬了一大口。除開土腥味外,便是股紅薯的甘甜味。因為比較嫩的緣故,吃起來口感還是非常清脆爽口的。
宗伯猶豫再三,還是咬了口。多年來他們家種過很多回紅薯,他從來是嚐都沒嚐過。因為他們窮,雖然種了不少卻不敢去吃。就如冬季很多人砍柴賣柴火,自己家卻舍不得用那樣。
紅薯甘甜的味道令宗伯嘴唇都在發抖,白胡須上還沾著泥土。可他卻是絲毫不在意,隻是這樣一口一口的咀嚼著。這就是紅薯,是他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糧食!
他沒有落淚,因為他早就沒了淚水。隻是這樣呆呆的品味著其中味道,到最後無力的癱坐在地。似笑似哭,不住的仰天嚎啕著。
“他這是怎麽了?”
“他的兩個兒子,都在路上餓死了。他還沒把孩子埋起來,就被饑不擇食的災民挖出來烹了。他很想阻止,隻是當時沒那力氣了。”
卓禮揉了揉眼,往事不堪回首。
扶蘇在旁呆呆的愣住,不知所措。他聽說過易子而食的事,甚至還曾聽說過更為殘忍的事。起初他會因此而感到悲憤,但漸漸的就麻木了。因為他經曆太多太多,可當這些在自己麵前發生後,即便是他也同樣無法控製住自身情緒。
不光是宗伯,饒是這些官吏都瘋了!
一顆顆紅薯破土而出,就看到他們嗷嗷叫著衝下了農田。直接用手去挖,挖到手指磨出血乃至血肉模糊,他們都不在意。捧著染血的土豆,嚎啕大哭者不知凡幾。
昔日關中大旱,不知餓死多少人。他們這批官吏基本都是經曆過那段淒苦日子的,知道饑餓有多麽的痛苦。哪怕是回響起來,身體都會不由自主的哆嗦。蒙毅眼睛都紅了,沒想到紅薯真有這麽高的產量。
說實話,他對這事是抱有懷疑態度的。他不否認紅薯產量高,但他覺得說不準是卓草用了什麽手段。畝產二三十石,他都不會這麽懷疑。可當時挖紅薯的時候,直接達到畝產五十石!
這種跨越時代生產力的種糧,蒙毅是真的不信。就算是他親手挖的,他也覺得尋常人不可能種的出來。同樣是種粟米,有人能畝產七石,有人則隻有一石出頭。種地,也是要有技術的。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畝產還真差不多。雖說現在具體數據還未出來,但他依靠眼力預估,他能肯定畝產不會低於四十石以下!
“畝產,真有這麽高?”
驚訝的同樣還有李斯。
他走南闖北吃過五穀雜糧,卻從未見過這麽高產的種糧。按卓草的說法紅薯沒法當主食吃,吃的多了會燒心窩子。可等遇到災荒年的時候,不比吃樹皮吃草根來的強?現在都沒吃幾天飽飯,就開始挑起來了?
另外,紅薯還能做成粉條。
粉條他是吃過的,當主食絕對沒問題。
而且,味道也相當美味。
按他的想法,粉條甚至可以充作軍糧。因為粉條曬幹後非常的輕,就算是比較脆也沒事。休息的時候直接放瓦罐內烹煮,加點鹽巴成糊糊也能填飽肚子不是?
“卓君。”
“嗯?”
扶蘇捧著紅薯,雙眼泛紅。
“今後,再也不會餓肚子了。”
“是啊,再也不會了。”
卓草揚起抹笑容。
隻是在他看來,這還遠遠不夠哩!
“報!”
有小吏捧著竹簡,慌不擇路走來。
“稟內史!方才經過吾等丈量,畝產四十六石餘三鈞十七斤!”
小吏氣喘籲籲的開口,數據直接精準到斤!捧著竹簡的右手都在顫抖,臉色漲紅。他們是小吏,屬於還得靠自己種地的類型。看到紅薯如此高產,他怎能不激動?!
“善!”
秦始皇沒控製住,忍不住開口讚許。
“你激動個什麽勁兒?又不是沒看過……”
而後,便換來卓草無情的吐槽。
“報!吾等所測畝產為四十七石有餘!”
“報!吾等所測為四十六石!”
“報……”
一個個小吏激動的跑來匯報好消息。
此時此刻的內史騰等人,全都麻了……
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
萬億及秭。為酒為醴,
烝畀祖妣,以洽百禮,
降福孔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