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關於那少年
當天際遠邊最後一絲黑暗被吞噬時,時間就完完全全走向了白天,此時天開始亮了起來,顧恒離開醫院時,大約是早晨六點多七點,冬天的早晨極為寒冷,他裹著禦寒的風衣,在醫院洗手間裏洗了個冷水臉,便匆匆離開了。
昨晚在監護室外的長椅上坐了一夜,根本就沒有合過眼,在淩晨抽完兩包煙後,他才決定離開醫院。
而到他離開醫院為止,監護室裏的人還是昏迷不醒,一動不動。
龍野拓原也一樣。
失去了往日的狂妄傲氣。
站在醫院門口,湧進胸腔裏的是帶著寒意的新鮮空氣,顧恒幾天下來沒有好好休息過,此時親眼看著陽光從遠處的房底下緩緩釋放而出,他竟才感到一絲疲倦。
天逐漸亮了起來,醫院門口過往的人也多了起來,顧恒與一個一個路人擦肩而過,許久之後才轉身走向轎車,身後的人忙跟了上去。
下人忙上前一步,先打開車門,顧恒剛踏出右腳時,身後便有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了。
“顧先生!”
動作被迫停下,最先回頭看的便是顧恒身邊的一群下人,他們戒備地看著來人,紛紛露出凶狠之色來。
顧恒揉揉眉心,幾秒後才回頭看向來人,隻見距他三米開外的大樹下,站著個穿著白色羽絨服,腦袋上套著個毛絨絨的帽子,雙頰微微通紅的女孩子,看清楚她的麵貌時,顧恒愣了一下。
那個女孩,他並不陌生。
龍野拓原與他簽約突然離開的那天,這個女孩子惹怒了她。
然後就出現了昏迷的官朔。
見顧恒雙眉緊蹙地看著自己,那個女孩子忙走上前,搖頭兼搖手道,“…顧…顧先生…我是嚴小雅,我沒有惡意……”
“有事麽。”
與官朔有關係的任何事物以及人,顧恒都有種抵觸的情結,他看著逐漸靠近的女孩子,卻沒有一點上前的意思。
自稱叫嚴小雅的女孩子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她被劉海微微蓋住的雙眼裏充滿了畏懼以及揪心,許久才說,“…顧先生…我等了你很久了……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我有些事情想跟顧先生談談。”
有些事情?顧恒心裏其實沒有多大的意思要跟對方同桌共談,但不知為什麽,就是不肯開口拒絕。
他討厭自己這種糾結不休的性格。
見顧恒猶豫不決的樣子,嚴小雅激動得又上前了一步,她忙加重語氣,“很重要的。”
對方都說到了這種地步,顧恒便覺得沒有再去拒絕的理由了,他抬頭看著嚴小雅,對方沐浴在陽光底下,散發出生命的活力來,內心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翻滾。
突然想到了官朔。
他在他身上,看不到一點生的氣息,看不到一點生命的活力。
莫名的猶豫讓顧恒愣了一下。
他嗬了口氣,道。
“我給你十五分鍾。”
一分鍾後,顧恒和自稱為嚴小雅的女孩坐在街邊一家小咖啡屋裏,濃鬱的咖啡香味彌漫著屋內每一個角落,一大清早,店主就開始放輕音樂,暖氣一開,確實是一個值得停留的好地方。
服務生將托盤裏的濃鬱藍山放在顧恒麵前,躬身帶笑退下了。
看著隻握著杯熱水的嚴小雅,顧恒反倒覺得奇特,他挑眉,舒展蹦得疼痛的額頭,“說吧,你那…重要的事情…”
“那個…顧先生……”嚴小雅舔舔因寒冷而變得幹澀的雙唇,表現得絲毫沒有上次的勇敢,她隻感到渾身的冰冷,窗外陽光投射進來,照得她的發絲一根根都是漂亮的金黃色,若不是她臉上的妝容,顧恒會以為她隻是個平凡的女孩,而不是極樂裏的人,隻見嚴小雅看了一眼顧恒,然後說,“顧先生,我想說的…是關於小朔的……”
官朔。
一聽到這個名字,咖啡杯在唇邊葛然停下,顧恒看著杯裏起了蕩漾的液體,淡淡道,“我跟他既不是親人,也不是仇人,你們什麽事情都跟我說,覺得合適嗎。”
“可是…小朔他愛你啊……”
“愛我的人那麽多,愛我的錢的人更多,”顧恒不動聲色地小飲了口咖啡,苦澀的味道一直充斥整個胸腔,“如果每個人有事都跟我說,而我每件事都要管的話,那我豈不是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他說得句句有理,又加上堅定的語氣,讓嚴小雅的頭更低了。
氣氛頓時一陣僵硬,嚴小雅低頭死死盯著自己的鞋子看,許久之後才傳來微弱的聲音。
“…小朔…小朔他不是貪錢的人…他在極樂裏賺的錢都捐給了福利社和孤兒院…小朔有胃病,身體也不是很好…直到遇見你,他才對自己好了些……”
“小朔的胃一直不好…常常陪客人喝酒喝到半夜…胃穿孔也不是什麽稀奇事…他最近越吃越少…甚至不吃…醫生配的藥他也不吃…我怎麽勸他他都不管…他說他隻想看看你…可是你很久很久沒來極樂……小朔一直都不快樂……”
越說嚴小雅的聲音就越哽咽,提及官朔,她似乎有很長的話要說,卻隻能咽回肚子裏,將淚腺憋出透明的液體來。
她心疼官朔。
因為他的無比孤獨,無比寂寞,
因為他的無比痛苦,無比無奈。
因為他是個不被疼愛的孩子。
因為他是個被上帝拋棄的天使。
“…顧先生…小朔他是真的很喜歡你…他知道你不喜歡他,也不想看到他…所以他隻能偷偷看著你…”嚴小雅偷偷擦擦眼角,聲音染上重重的鼻音,“…我真的擔心他的身體…我讓小朔去看醫生…可是小朔最近卻失蹤了…他不肯見我,也不肯接電話…家裏也沒回去……顧先生,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聯係他的…所以…所以我才來見你……”
話到此處已經再也說不下去了,嚴小雅捂著嘴無聲抽噎起來,但她很快就抽出紙巾擦去臉上的淚水。
顧恒看著她,默默地看著,眼裏光芒暗淡,而內心卻是在巨浪翻滾,像有千百隻針在紮著心髒。
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去了解官朔,他隻是將對方和那些勢利的男女畫上等號,以為沒過多久對方就會自動離開。
但是,事實卻不是如此。
當他聽到任何關於官朔的事情時,內心還是忍不住翻滾起來,抑製不住地感到莫大的壓抑以及自己沒有過的窒息感。
他越排斥對方,對方卻越深深地映入他的內心。
苦澀的咖啡湧進胸腔裏也是苦澀的,就連心髒也跟著苦了,顧恒揉揉又開始疼痛起來的額頭,突然想到了周凱說的那些話。
…我記得官朔從來都不喜歡穿白襯衫,除了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可最近他卻突然改了性子,頭發染黑,穿白襯衫,也不太愛接客了…用客人的話來說…官朔有些反常,有些可怕……
…沒有關係?那他為什麽要為了你而去偷那個光盤,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差點死掉…
…官朔陪了幾個男人…把自己搞成重傷,胃穿孔差點就死掉…問他為什麽,他隻叫我把光盤拿給你,還讓我不準說出來……
官朔那孩子,就愛逞強。
……
……
為什麽,心髒突然很疼很疼。
顧恒愣了很久,久久無法回神。
“…顧先生…我知道你嫌棄我們這種人…你嫌棄我們肮髒下賤…”嚴小雅繼續開口說道,沒有哭泣,也沒有眼淚,隻是聲音依舊顫抖,臉色發白,“…可是小朔他沒有錯…他隻是太孤單太寂寞了…小朔隻有十九歲,可是他沒有了父母,沒有了親人,他沒有多少朋友,甚至他沒有方向…可是他跟我說…顧先生比他的命重要,顧先生可以讓他付出一切,甚至賤命一條……”
“顧先生…你是小朔的信仰,他活著的唯一動力就隻有你…他根本就沒有多少人來疼…可是他卻還會在傷心時想媽媽…媽媽?小朔一直認為他媽媽還活著…可事實並不如此…顧先生…小朔他隻是喜歡著你…愛著你…你有權利不愛他,可是你沒有權利傷害他……”
說到這裏,嚴小雅忍住的淚水又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啪嗒啪嗒直往下掉,她用手背去擦掉淚水,卻越擦越多,把整雙眼睛都揉得紅紅的。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有這樣的勇氣,明明知道坐在對麵的是個絕情之人,可是她卻還將官朔的心意剖開呈現給他看。
她隻是再也忍受不了了,為什麽官朔就要痛苦地愛著,而他愛著的那個人卻可以無形地傷害他。
官朔可憐,可他不卑微。
他也需要愛。
而不是被傷害。
望著嚴小雅堅定的雙眼,顧恒一貫沉默,他愣在座位上,咖啡屋內的暖氣暖不進心底。
他本以為,自己會很冷靜地聽完這一切然後抽身走人。
可是,事實不是如此,事實卻是他聽著這些話,感受著內心如刀割般的疼痛,那種不可言喻,他不明白的疼痛。
官朔是個孤單的孩子,他缺愛,被拋棄,被傷害,沒有方向。
可自己在他心裏卻是比他的命重要,比什麽都重要。
顧恒並不想要這樣的結果。
他不想要和官朔扯上關係,那個人擁有異樣的魔力,總會讓自己心疼和揪心。
嚴小雅的那句話。
你有權利不愛他,可是你沒有權利傷害他。
顧恒因此沉思了很久很久。
也許是見顧恒猶豫了這麽久,嚴小雅似乎是看到了希望,她抹去淚水,顫抖著聲音繼續道,“顧先生…我知道你不喜歡小朔,可是看在小朔那麽喜歡你的份上,你至少也可憐可憐他吧…小朔的身體不能再拖下去了,再這樣下去他遲早會垮的…我知道隻有顧先生能找到小朔…所以我才隻能來求你……”
“你求我也沒用。”
顧恒反常地立即打斷她的話,他冷冷地看著對方沾滿淚漬的臉頰,心裏告誡著自己一定要狠心。
“他可憐,他沒有親人,這些不是我造成的,我不需要也沒必要去管他的閑事,”顧恒別開臉去看玻璃窗外,眼底壓著絲絲糾結,他說得絕情無義,但事實上內心卻在抽痛,是他說不出的感覺,“…他喜歡我是他的事,我不喜歡他是我的事,喜歡我的人那麽多,他們個個都可憐,難道我要一個一個去珍惜去愛護?我想你搞錯了,失蹤這種事,你應該告訴警察,而不是來告訴我,我不負責辦案…”
逐漸露出不耐煩來,顧恒揉揉真正疼痛的眉心,緩緩起身,他理著有些發皺的領子,瞥了嚴小雅一眼後便看向別處,“真抱歉我不能給你那麽多時間,如果你找我隻是為了那個人,那你以後就再也不用來找我了…我跟他沒關係……”
扔下無情無義的一句話後,顧恒果然見到意料中的反應,女孩的臉色發白,身體顫抖著,他握緊雙拳,踩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原地。
該死的,他怎會難受。
他怎麽可能為了那個男生難受。
這一定不可能,不可能!!
不知道是不是剛剛那杯藍山,讓現在自己都是滿腔苦澀,就連心髒也有些壓迫。
不再去理會嚴小雅,顧恒忙大步離開了咖啡屋,他似乎不太願意提及官朔,說是厭惡卻又像是逃避。
出了咖啡屋,冷冽的空氣頓時刮臉而來,顧恒將雙手置於衣袋裏,快速走向醫院門口。
咖啡屋裏的嚴小雅完全愣在了原地,她以為方才自己看到了希望,可是顧恒卻狠心地將其掐滅,狠狠地摧毀自己心中辛苦堆積的期望。
她還來不及解釋更多,對方就像忌諱般匆匆離開,根本就沒有想再聽一句的欲望,他是如此地排斥官朔,如此厭煩。
嚴小雅頓時不知所措,她找不到官朔,連顧恒也不肯幫忙,周凱住院,這世界上還會有誰能幫他們,她隻是想要幫幫官朔,可是一切都是那麽殘忍。
於是,帶著希望來的嚴小雅被狠狠地打擊了一番,她坐在溫暖的咖啡屋裏,心卻冷得結冰。
臉頰上的淚珠滾滾而落,無聲地滴落,落入杯中激起一圈圈的漣漪。
無人知曉。
無人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