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章 天地可鑒
白仙檸對晨時摔倒在花瓶上那件事仍心有餘悸,傷雖不是什麼緊要事,但她以為,白枍神的性子轉變的有些蹊蹺。
早晨她不過拽拽他的衣袖,便惹得他敏感多疑,似個刺蝟般心生防備,他這個癖病與她倒十分相似,不喜陌生人近身接觸,因她自己是這麼個沒得拯救的性子,對他亦勉強能生出個同理心,做出個理解狀。
怎料不到半日功夫,他卻如同換了個人般,先是破例將她留在小仙園,繼而孤男寡女深夜飲茶他也不甚介意,繼而聽說她這些時日很有可能與他同榻而眠,竟也能意外的不怒反笑,意外的讓床與她,這般震撼反差實在怪異。
若說他謀劃了什麼,顯見得這個謀划除卻將倆人繼續綁在一起糾纏不清外,對他卻沒什麼好處,這般謀划委實謀不出個通透道理。
倘若上一世,她在某日醒來發現白枍神將自己給無情拋棄了,恐也能使出三分衰相,拿出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性子來鬧他一鬧,畢竟那時年輕氣盛,執念心重,於情一事,拿得起,放不下,大悲大喜,皆在情理之中。
如今她雖昏昏睡了上萬年,畢竟經歷過一回生死,加之整整十年日復一日的虐心等待,她的心氣早已被磨礪的沒了銳性,越是真正愛至骨髓,越沒膽唐突冒進,深怕驚擾破壞了什麼。因而她早也悟懂了他那句聽天命盡人事的真諦。
思來想去,這等傷春悲秋,擔驚受怕的事,畢竟不合乎她的心性,沮喪也僅是一時沮喪,且還容它有個變數,興許明日太陽東升,又會生出別樣光景,眼下糾結多半是庸人自擾。
思及此處,心裡忽覺便是承了他的情,遂了自己的願,亦沒什麼大不了,如是想,心中一塊大石穩穩落地,那道亂麻般的天人交戰終告一段落,合衣躺下睡了。
睡是睡了,睡得卻不夠踏實,夢境里見他立在床頭,一雙手柔柔撫上她的肩頭,質問她道:「你可知道與我同榻共眠有什麼後果?」
已過丑時,她突然困的厲害,努力想抬起眼皮聽聽他怎麼說,但見他那雙銀月般的目光漸漸散去,再管不得是個什麼後果,翻翻身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晨起,她束手束腳踏出卧房,見天還未大亮,廳堂分外安靜,書房門緊緊閉著,不曾有半點動靜,為避免撞見他兩相尷尬,她輕手輕腳溜出去,乘著灰濛濛的霧色一頭扎進廚房裡去了。
說起廚房這樁事,不得不提一提她骨子裡這股軸性,她是個萬事不能有個開端的主,不碰便也算了,倘若碰了,定然如同那開工的箭般決計不會回頭,是以,她往日在醫術上有此造詣,憑藉的正是這股軸起來六七不認的態度。
得昨日白枍神搭搭袖子摸她一把面頰,再與她道一聲加油的因,她便由此生了濃厚的興趣。
她對感情始終抱的是個虔誠態度。如數家珍的將他往日喜好的口味細細琢磨一遍。
自個雖沒個好手藝,好在有賴於他往常對她照顧的好,給她做下個好榜樣,且養出個刁鑽的味蕾,十分曉得高低優劣的區別。想著她既踏進了廚房,無論如何非要讓他嘗出個別緻的味道不可。
是以,進得廚房來,丁是丁,卯是卯,她將灶台收拾的乾淨利落,洗凈幾隻蛤蜊,摘出幾片蘑菇,切好配料,順遂的打亮火摺子,正待熬一盅蛤蜊菌菇湯給他養養神時,抬頭忽見墨藍一身紅艷風風火火出現在門口。
他胸前那團金絲羽毛織得分外惹眼,乍一看,若非是胸前平平如也,很難辨出他是個男子出生,連開口的聲音也透著魔性,略有些心虛的望著她道:「仙檸,有件事,我需得告訴你」。
白仙檸自廚台前探出半邊身子,驚見他一張臉煞白,心裡突的一跳,手裡那個香檀木製的火摺子滅的迅疾,不安的捏在手裡轉了轉道:「你說」。
墨藍慢吞吞走近兩步,聲音輕如蚊鳴:「你先別急,且聽我說完,今晨主人過來找我,他竟主動登門來看我,我激動的無以復加,我以為他恢復了記憶,特來與我敘舊的……」。
他做出個激動色,神情卻在一瞬歸於虛浮:「主人他,他並非是來與我敘舊的。他提醒我說,做為男人該胸懷抱負,不可以時時留在小仙園混吃等死,他竟趕我走……」。
稍頓嘆息片刻,再轉了話題:「原本我也能忍一時委屈,怎料虞闌珊知道主人心中牽挂四隻走失的靈獸,為在主人面前討個喜頭,突然衝進來將我與胖丁的身份給曝光了,怪只怪我一時大意,昨日她專提來兩瓶美酒與我示好,我酒後心思煩悶,沒忍住與她說了些不該說的!」
墨藍聲音雖細如蚊鳴,白仙檸卻也聽得一字不差,手裡的火摺子啪的掉在地上,撇下一句話道:「待我回來再找你算賬」。說罷便急急往門外奔去。
墨藍自身後喊道:「你別急,他只是暈了一下,你上次煉的修神丹不是還餘下兩顆嚒,辛是還餘下兩顆,我便混著鳳血喂他吃下一顆,主人這會已經醒了」。
白仙檸一口氣提在嗓子眼裡,聽得這句話,她那顆就快要蹦出來的心臟又咚隆一聲狠狠落下去,這一趟大起大落,翻江倒海的驚嚇,讓她密密麻麻驚出滿頭冷汗,有氣無力道:「你先回去休息,我過去看看他」。
往日墨藍並非這般沉不住氣的人,他便是說話輕浮些,做事卻牢靠,且她昨日刻意囑咐過他與胖丁兩個,白枍神的身體尚需靜養,神識唯有自然修復方才能恢復如初,否則極容易留下後遺症,切莫無端刺激他,千防萬防,未曾防備虞闌珊竟會從中作梗。
她在主院的卧房與書房找了一圈,均沒有看到白枍神,心裡委實放心不下,匆匆轉身再去各處院子尋了半晌,路過仙草園時,突然瞧見日前還是座荒地的仙草院竟滿目芳華。
園裡栽種的仙草品種不同,因而長得參差不齊,有的只能長出嫩芽般大小,有的卻似勁松般粗長,離得近了聞得一股葯香味撲鼻,帶著股惺忪的泥土味道。
辭鵡不善種植,因而白枍神走後萬餘年之久,這片葯園也荒廢了萬餘年,但他先時不知這件事,以他對這裡一景一物的照佛,皆如活物般情深意重。白仙檸只得告訴他那些葯植均被她拔去了,如今不過一個早上,也不知他從哪裡移來的葯植,頃刻間種出個滿園春色,竟全是些上上非凡品。
尚隔著大片仙草林,便瞧見裡面的空地上隱約露出片隨風飄搖的灰色衣角。
她心跳如鼓的沿著三尺小路緩緩渡步進去,打眼便瞧見他正躺在葯植環繞的搖椅上閉目養神,旁邊還擺著一把虎鋤與一個淺紫色洒水壺,形容恰似那忙裡偷閒的農人,身上還沾著幾片白芷葉子,被秋陽照的爍爍發光。
白仙檸見他果真沒什麼大礙,揪著的一顆心方才鬆懈下來,輕手輕腳挪至旁邊的石凳前坐下,眼前景色醉人,那景中人物卻與這天地佳色呼應成趣,景不醉人人自醉,正當她托腮入神,思覺漫飛,迷迷離不可自拔之時,忽聽耳畔傳出一聲低語道:「看夠了嗎?」
她猛然回過神,擦擦唇角口水,瞧見他神容肅穆的立在跟前,驚的險些從石凳前跌下來,勉強支起身子,甩甩麻木的胳膊藉以掩面道:「方才林間有蜜蜂飛過,花蜜採的奔忙,我看的入神,沒留意白先生竟醒了」。
白枍神端端在她對面坐定,調侃道:「白姑娘神遊時,可是將自己當成一株仙植,正自招蜂引蝶,忙的不亦樂乎?」
白仙檸面上紅意更甚,滿腔羞色藏不住,哈哈笑道:「不會招蜂引蝶的仙植不是好仙植,正因有蜜蜂采蜜的奔忙,才顯得花期格外珍貴,若不見蜜蜂奔忙,不見蝴蝶紛飛,豈不是辜負了花中美景」。
儼然這時節蝴蝶與蜜蜂已鮮少出沒,且那葯植多半種的是些不開花的應季葯植,她力求應景,辨的理直氣壯。
白枍神看她的目光略有不同,似笑非笑道:「白姑娘說的對,花期不可辜負,有花堪折直須折,卻不知我若向你求婚,你可願嫁?」
他的聲音似弄玉吹蕭般拂紅了她的耳根,連帶高掛天上的日頭也忽地閃了個白,憑空打了聲驚天悶雷。白仙檸冷不丁跌坐在地上,驚了驚神道:「白先生可是在與我開玩笑?」
誠然過去萬餘年前她與他成婚也似被天君頒下道急急如律令,速度迅猛離譜,她尚未回神已嫁作他人婦,但彼時心境畢竟與現下不同,她雖是個敢愛敢恨,進退有度的女子,但全然沒瞧出來白枍神見今何時對她動了情。
卻見他一雙眼睛亮閃閃的,萬分真誠的望著她道:「昨日醒來,我自覺似乎忘了件重要的大事,思索一夜未果,方才暈倒時,忽然想起來了,白姑娘以為,我想起了什麼?」
白仙檸愣愣望著他,久久回不過神來。
她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絕不會謙遜的以為他腦子裡橫空出現的會是旁人,畢竟他將她擱在心頭萬餘年之久,便是忘了她的相貌幾許,亦很難忘記這段刻骨深情,他所說的十有八九就是她了。
但恐自己希望落空,她費力壓下洶湧的心湖,不確通道:「過去的事,你可是都想起來了?」
白枍神痛快地搖搖頭,繼而再堅定的點點頭,道:「別的事記不記得不重要,我記起你就夠了,誠然你便是我刻骨銘心牽挂的人」。
白仙檸大為感動,眼淚顫顫的將他的胳膊拉過來,小心謹慎的將三根手指搭在他脈搏上,他的脈相不浮不沉,不快不慢,氣韻很是平穩。
她的一顆心猶如萬馬奔騰而過,猶如千里決堤泛濫,撲至他懷裡時,忽而穩穩落了地,揚一陣笑淚道:「誠然你我深情天地可鑒,半點沒參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