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雖死猶生生猶死(2)
有頃,風清揚失聲痛叫道:“舅舅,是我殺了你,是我殺了你。”
伏在床上如孩子般痛哭起來,涕泅橫流,定力全失。
成清銘慌得手足無措,以為他悲傷過度,失心瘋了,緊緊抱住他百般勸慰,至於他說的話沒人在意,俱以為是瘋話。
許清陽卻暗暗鬆了口氣,一月來見風清揚如參枯禪的樣子,他真怕這位小師弟就此抑鬱而終。
哀莫大於心死,現今見風清揚痛不欲生的模樣,心下卻為他高興,人隻要還能感受到痛苦悲哀,這人就還活著。
又一月後,風清揚終於破關而出了。
重傷初愈,麵容顯得清臒憔悴,但卻發現他已變得成熟了,先前種種稚氣一掃而光,隻是過於冷靜漠然了。
徐步庭中,卻見一位女子從柴房走出,四目相投,俱是一怔。
風清揚尚以為她一氣之下早已走了,不意她依然滯留府中。
那名少女正抱著一捆柴,準備生火煮飯,驀然與風清揚打個照麵,一陣慌亂,木柴砸落腳麵,竟爾毫無感覺。
坐鎮盟主府的許清陽走過來,見此情景,忙將木柴挑開,笑道:“九弟,不是為兄不懂待客之道,實在是這位妹子性子太拗,那天三不知跑到外麵一間破草屋中去住。
“還是大哥大嫂作好作歹將她請了回來,不讓她幹廚下粗活,她便不吃不喝,話也不說,為兄隻得請她隨意了。”
少女囁嚅道:“公子若是覺得不好,我還是搬出去住吧。”
風清揚心頭激蕩,苦笑道:“姑娘若不嫌棄,就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吧。
“隻是這廚下的粗活自有人做,姑娘還是不幹為好,免得讓我們兄弟難堪。”
少女聞言之下,驚喜逾恒,唯恐風清揚出言反悔,一溜煙般鑽進自己的客房中了。
許清陽看得啼笑皆非,苦笑道:“九弟,你們這到底是怎麽一檔子事?”
風清揚話甫出口,便知自找麻煩,有可能終生擺脫不開,可怎地也不能硬將她轟出去,苦笑而已。
許清陽歎道:“真是夙孽。九弟,少林圓智大師數日前啟關,你麵壁月餘,或許心有所悟。
“何不到少林與圓智大師印證一番,或許從佛法上得大解脫也未可知。”
風清揚啞然失笑,知道師兄是讓他出去暫避一時。以免去了位桑小蛾,又多了位絆腳石,慕容雪那麵更難於斡旋了
他頗有些躊躇地望了望姑娘所住的客房,猶疑不定。
許清陽會意道:“毋須多慮,有你幾位嫂子在,盡夠安撫這位姑娘了。
“我活了大半輩子,尚未見過這般拗拙的人,任我怎樣軟盤硬套。
“她隻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到得現在。
“我們連她是何人氏,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風清揚喟然道:“知道怎樣,不知道又怎樣?她若喜歡這裏,我讓給她便是。”
許清陽笑道:“你忒大方些了。你不知這府第價值連城,讓給她反倒是給她招禍了。”
風清揚淡然一笑,轉身回寢居收拾行囊,收拾未半,卻見到幾件桑小蛾穿過的衣裙,久已麻木的心劇痛如絞,眼前金星亂冒,兩手瑟瑟顫抖。
忽聽身後一人道:“公子,我來給您收拾吧。”
風清揚一聽便知又是那位神秘少女,惱既惱不得,笑又笑不出,隻感身子虛乏,坐在太師椅上調息寧心。
姑娘默默收拾行囊,便要將那幾件衣裙收好,風清揚輕聲道:“這個給我。”
姑娘道:“公子是不是要將這些衣服埋了?”
風清揚詫異道:“你怎麽知道?”
姑娘笑道:“我知道這是桑姐姐的遺物。公子若不想珍藏,當然是要為她立衣冠塚了。”
風清揚瞠目結舌,頗感尷尬,一個人心事被人當場揭穿,不禁有些赤身裸體之感,一時間作聲不得,對這位嬌弱怯怯的女子刮目相看了。
姑娘回眸一笑道:
“公子不是要送我回家嗎?公子此番遠行,可否順路送我一程。”
風清揚大喜過望,不意這姑娘自動提出,恰好可拋開這枚燙手山芋。
待發覺自己用心如此不堪,又感到難為情,訥訥道:“姑娘若是喜歡,盡管住在這兒好了。”
姑娘幽幽道:“這可是違心之談了,我住在這裏,把你逼得逃往少林。
“將來大概要移居華山,小女子命薄福淺,可擔不起這萬貫家私。
“況且我江湖女子,住在這盟主府裏,豈非沐猴而冠,把天下人的下巴都笑掉了。”
風清揚苦笑不已,方始知道適才與許清陽一番對話盡被她聽入耳中。
姑娘嫣然一笑道:“可不是我有心偷聽你們的談話,實在是你們聲音太大了,想不聽也不成。”
風清揚一笑置之,連她仙鄉何處都懶得問了,背起行囊向外行去,那姑娘緊隨其後,如影隨形。
二人一前一後走出府去,看得許清陽等撟舌不不,直感匪夷所思,許清陽心情益發沉重。
風清揚來到先前自戕之處,用劍掘出一個坑穴,將桑小蛾衣服埋葬下去。
跪在墓前,不由得前塵往事湧上心來,一一在腦海中流過,一切如昨,心下百感交集,刹那間的回想有如一生那樣漫長。口中喃喃道:“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在他身後跪著的少女嚇得魂不附體,待見他並無異動,一顆心兀自怦怦亂跳,餘悸不消,真怕他再來一手殉情壯舉。
風清揚瞥目看到一叢叢野花雲荼燦爛,心中一陣波動,原以為己死的心忽然間複活過來,一陣陣隱隱的刺痛卻令他感到欣喜愉悅。
仿佛刀割火燒過的原野,雖經冰封雪凍,一俟春雷震鳴,依然會嫩草勃發,生機盎然。
他近乎驚喜地跳了起來,摘下十餘朵鮮花,不由分說地插在那姑娘頭上。
姑娘被他這番異動震住了,驚喜狐疑,淚珠撲簌簌滾落下來,特他插完,已然掩麵失聲,痛哭起來。
二人一路向少室山行去,行出五裏之遙,風清揚才開口問道:“尚未請教姑娘芳名,仙鄉何處?”
少女撲哧笑道:“公子怎地想到這節了。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想知道我叫什麽,家住哪裏。
“小女子人輕命薄,實在不敢煩勞公子過問。”
風清揚紅著臉道:“不是我有意失禮,經過那件事後。
“我實在無顏再麵對任何一位姑娘。”言下黯然。
那姑娘登時笑容盡斂,悔不該又觸動他傷懷,忙道:“公子這是甚麽話,不管您做過甚麽,在我心中,永遠……”
風清揚懊悔莫甚,“最難消受美人思”,他聽得多了,先前總笑解風畏色如虎,不意而今自己比他也強不了多少,盟兄盟弟變成了難兄難弟,世事變幻豈如棋局所堪比擬,直是縹緲幻夢。
姑娘漲紅臉道:“我告訴公子名字,可不是癡心妄想嫁給您,隻是為了稱呼方便,您叫我秋夢吧。”
風清揚艱窘無著,沒想到她如此灑落,一時間作聲不得。
二人默默前行,許久秋夢又道:“公子我知道您處處躲著我,其實大可不必,我知道自己的斤兩。
“先前都是一枕黃梁,我不該叫秋夢,叫癡夢才對。”言下已是泫然欲泣。
風清揚看著她淒楚哀婉的神情,如同被人刺了一刀。
相遇伊始,秋夢因不知他是誰,方將心中一片癡情和盤托出,風清揚聞言之下,便知莫名其妙地欠了一身風流債,卻不知事從何起,迭遭慘變,雅不願探明底蘊,唯恐愈陷愈深,不能自拔,於人於己兩無裨益。
現今被秋夢一語道穿,風清揚避無可避,窘迫之餘,苦苦思索,自己何時何地種下這孽因。
秋夢幽幽道:“公子不必苦思了,您貴人多忘事,怎會還記得我。”話中不無哀怨自憐之意。
風清揚憋得頭如鬥大,全然無用,急道:“姑娘,絕非我有意規避,實在是想不起何時結識過姑娘。
“我生來記性就好,結識的人又不多,不可能忘得一幹二淨。”
秋夢猝然變色,苦笑道:“您就當我在夢中結識的您吧。”
舉步便行,風清揚欲攔又止,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怎生處。
愣怔半晌,方運起輕功直追下去,轉過一個路口,卻見秋夢手中拈著朵花正在等他,口中讚道:“果然好輕功。”
風清揚默然無語,四目交投,忽然間兩人都笑了起來,風清揚心下一輕,卻不知自己緣何發笑。
秋夢道:“公子,都是我不好,惹您心煩,您把這事忘了吧,隻當甚麽都沒有發生過。”
風清揚搖頭道:“忘是忘不掉的,我與姑娘雖相識日短,但姑娘應當相信,我這不是心口不一,欠債不還的卑鄙小人。”
秋夢掩口笑道:“信,當然信,我親眼見到的麽,也不知為了點甚麽事,尋死覓活的,險些沒把人家嚇死。”
風清揚驀然色變,冷冷道:“在姑娘而言,或許算不了甚麽,可我唯有一命償還才得心安,設若我也欠了姑娘恁麽多,也同樣會一命償還。”
秋夢嚇得花容失色,追悔莫急。
自風清揚傷愈後,華山派上下無一人敢提及此事,自己原不過想勸他看淡些,卻不虞觸中他痛腳,俯首低聲道:“公子,我不會說話,絕不是有心取笑您,我隻是……”
風清揚也覺得語氣忒重了些,一見到秋夢,他便不禁想到那夜秋夢銳意為他殉情的情景,雖然迄今尚不明緣由何在,心下卻負疚良深,幾乎不敢正視她那雙多情如水的秀眸。
當下,放緩語氣道:“是我自己一時衝動,唐突莫怪。”
秋夢垂淚道:“其實我和公子一樣心思,隻是不管發生了甚麽事。
“我都不敢想象這世上沒有了公子,寧願我替您死上千遍萬遍,就算是上蒼對我的恩典了。”
風清揚胸中酸楚,幾欲相對而泣,強自捺住,喟然歎道:“傻丫頭,人都是要死的,誰也替代不了誰。”
驀然想到:不對,舅舅豈非代我死了,以他的內力修為,活至百齡何難,皆因我行事荒唐,他不得已毀掉畢生道行,為我應了一劫。
清淚滾滾,滿麵潸然。
秋夢踮起腳尖,用衣袖為他拭淚,風清揚推開她手,忿然道:“我一個不忠負義,忘恩弑上的小人,你們為甚麽要待我恁的好。”
發足狂奔,迅若飛鴻。
秋夢震駭得如同被點了穴道,手舉在半空放不下來,再想不出他竟爾給自己定了“不忠負義,忘恩弑上”八字評語,直感匪夷所思,不知所雲。
待她醒過神來,欲要追趕,卻見他飄飄而回,除麵容冷峻外,了無異狀,大是詫異。
風清揚笑道:“我怕你擔心,其實你以後不必為我掛慮,我現在已是身非己有,為他人活著,絕不會再幹蠢事的。”
秋夢斷定他是刺激過度,有些瘋癲了,並不在意。歲月如水,無論多重的創痕,也會在這流水的衝刷下變淡,變薄,乃至無影無蹤,杳如春夢。
然而瞥到風清揚嘴角的苦澀的笑容,心頭陡然一震,仿佛被隻無形的巨手緊緊握住,似乎感受到他心靈所承擔的負荷,是常人所不堪忍受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