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轉學生
孩子的世界很小,所以任何事情都不小。
別離
村裡小學的正門有一段長長的、陡峻的台階,因為危險所以禁止學生走,要轉學去城裡讀書那天,因為趕時間我蹦躂著從那段台階往下走,剛好被一個同學看見了:「我要告訴老師呢。」「你去吧,我不回來了。」
從那條長長的台階上下來,我真的幾乎再也沒有回去過。媽媽陪我去小縣城裡讀書,爸爸因為工作的原因還在故鄉。
初到
還能清楚地記得轉學的那一天,因為有了期待,平時彎彎繞繞的山路也快了起來,沒一會兒就到了學校,姨父帶我去見班主任,她指著一年級語文課本上的一段話讓我讀出來,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突然緊張起來,爸爸教的普通話也全忘了,結結巴巴地用方言讀了幾句。
這位老師撇了撇嘴角,將她的眼神從我身上轉移過去,把我安排在教室最後一排,便不再過問了。
眼淚巴巴地看著媽媽從教室門口離開,蜷縮在課桌的一角,用餘光注意著周圍調皮的男孩子們。下課鈴聲剛一響,班上的頭兒就將我往教室門口推:「你不是我們班的,你出去!」等他注意力轉移之後,我才默默地回到座位上。
轉學生很難吶,越小的時候越是這樣。鉛筆盒總是莫名其妙的壞掉;書包上被人抹了鼻涕(我還能怎麼樣,只能默默擦掉);印象最深的是一個下雪天,大家排成一隊從一段坡路上往下走,我腳下一滑不小心摔倒了,沒一個人想要把我扶起來,他們還從我身上踩著走過去,如今想起來似乎還能體驗到當時心理的無助還有身體和旁人腳底接觸的感覺。
大人們總是覺得小孩只知道玩兒,其實他們的思維已經和成年人沒什麼區別。因為沒什麼人關注,所以我大多數時間在偷偷觀察,班上被老師捧在手心裡的那幾個孩子都是城裡的,長得白白凈凈,他們學習都很好,是小組長,這些孩子坐在前幾排,最後幾排坐著的是老師眼裡的野孩子,他們大多都有紅紅的臉蛋。
誤解
記得第一次考試公布語文成績的時候,老師最後念到的是考滿分的人,之前一直沒有聽到我的名字,既緊張又期待。我清楚的記得老師最後念到的一個名字是我,她沒有像表揚其他學生一樣誇讚我,而是不假思索地當著所有同學說我是抄襲同桌的,一年級的孩子們還沒有形成自己的認知,老師說什麼就是什麼,也還沒學會掩飾情緒。小心地穿過四周鄙夷眼神的包裹,我沒有辯解什麼,因為知道不會有結果,其實反倒是同桌看了我最後一題的答案,來自村裡的轉學生就這樣又被掛上了「抄襲」的名兒。
開家長會的時候她也跟媽媽說我有多麼差勁,頭腦有多不靈活,不過幸好旁邊有個老師說「我覺得這個孩子還不錯呀。」
還有一件事兒,有次寫作文老師讓我們寫自己最崇拜的對象,周圍的同學都寫得是那些大家都知道的名字,我想寫在書里看到的海倫凱勒,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倫」怎麼寫,然後就舉起小手問老師,老師龍飛鳳舞地在我本子上寫了「龍」,然後喧之與眾,當然全場開始鬨笑,因為我崇拜的不是諸葛亮、**…而是某個被認為是渺小的事物。
(那個老師三年級就沒在我們班代課了,無論她後來在其他老師還有我父母面前說我有多優秀,都不能抹去曾經的傷害,想起這些事現在二十三歲的心兒也會跟著當時那顆幼小的心一起痛楚。)
之後一次考完試髮捲子那天是下著微雨的日子吧,我在樓下,媽媽在樓上,我仰著頭,用小胳膊小手兒把卷子撐起來,眼底含著淚,大聲朝她喊:「媽媽,你看,我考了九十八。」卷子隨著風兒飄動著,被點點斜著落下的水滴打濕,女孩執拗地仰著頭,遲遲不肯放下胳膊,她覺得這次能夠證明自己了。
好像最怕被冤枉,怕本意被曲解,每次看西遊記都看不下去真假孫悟空那段。
(又想起來三四年級的時候老師讓自己編一個有關動物的故事,因為剛好是拿手的內容,我一口氣寫滿了三四頁作文本紙,班裡就有小姑娘說我是抄的,然後我掉著眼淚兒說要斷胳膊短腿以自證清白哈。)
謊言
那時是在還不懂自卑的年紀里嘗著自卑吧,小學的校服是小襯衫配長裙,穿裙子的時候會露出小腿,人家小姑娘都是白白凈凈的,不知道是因為先天還是小時候礙於條件養護不夠,我有一點兒魚鱗肌,不僅黑不溜秋還坑坑窪窪,七八歲的小朋友只要一嘲笑就得把你笑得恨不得挖個洞藏起來,後來我打死不穿夏季那套校服還有再熱都把胳膊腿兒包裹得嚴嚴實實可能也有這個原因吧。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好意思(不忍心)告訴爸媽,我撒過一個慌,小時候還蠻實誠的,不怎麼說謊,在學校外面大街上撿了一角錢都要交給老師,這算是我能記得的第一個和最大的一個謊言了,不知道如果被父母知道的話會不會讓他們記憶里的某個發著光的泡沫幻滅。小時候學校里定期會組織體檢,護士來教室給小朋友們抽血,我挺怕疼的,拖到不能再拖才挽起袖子走上去,抽血的時候小胳膊一直在抖,眼睛也不敢看針頭。
回家吃飯時不知道怎的腦袋瓜一激靈,話溜到嘴邊就說出來了:「今天抽血大家都不敢第一個上去,我是舉手第一個去的。」可能是因為那時候沒有什麼值得讓他們驕傲的事吧,當我說完的時候看到父母眼裡泛著光,五官突然飛揚了起來,一個勁兒的誇我勇敢,後來他們又在家裡聚會的時候或者跟其他人提起這件事,正在說著的人可高興了,被說著的人卻眼神飄忽,不知該抬起頭還是低下來,手腳不知該放在哪兒。
微光
轉學生的快樂有哪些呢,那時候上課聽老師念名字,為有兩個同學和我有一樣的姓而雀躍,後來才知道是發音相似;排隊回家的路上一個很漂亮很受老師喜歡的同學的媽媽說我和她娃娃長得有點兒像,頭一樣大;班裡最受歡迎的女生領導的小團體准許我加入了(然後隔幾天又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被排除在外了)。
關於頭大還有個故事,有次去廁所的時候一個好朋友把我拉到牆角特別擔心地看著我,鄭重其事地說:「我聽媽媽和她同事說頭太大生娃可痛苦了,你以後可怎麼辦。」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們倆也就這個事好好地探討了一番,我也為此憂慮了好一會兒,不過那時候人雖小,需要操心的好像還挺多,沒過多久就拋諸腦後,有其它要關心的事兒了。
還在兩三年級的時候總是天不亮就背著小書包到校門外等著了,好像沒有比去學校更開心的事兒了,印象中隔幾天學校的大喇叭就要喊一陣「早上七點半開門,下午兩點開門,說了讓你們不要早到!不要早到!都堆在門口乾什麼!」後來問了幾個朋友,大家都是堆在門口那波人,可能沒有幾個那個年齡段的孩子是不喜歡去學校的吧。
酸甜
那時候轉學生好像要另外收錢,印象中要好幾百吧,在2002年的時候還挺多的,每次交錢的時候媽媽都從口袋小心拿出皺皺巴巴的幾張錢。
記得有一年過年的時候我在別人家吃了開心果,一直忘不了那個味兒,第二年辦年貨的時候嚷嚷著要買,開開心心地看著爸爸撿了一小袋兒,去稱重的時候大家看到價格又默默地倒回去了。
剛轉學過去的時候是住在大姨家,他們一家人都待我和媽媽很好,在能幫到我們的地方都儘力去做,哥哥姐姐也沒有因為我分走他們的一部分資源而生氣,我還分享了姐姐的房間。我想如果是我,可能是做不到這些的。有時候我做錯事的時候大姨會生氣,大姨夫永遠都是笑嘻嘻的樣子,大姨的小賣鋪里也永遠有東西可以解饞。小時候好像每到冬天的時候鼻涕是斷不了,旁邊得一直有紙,媽媽因為害怕我太浪費還把紙藏起來了哈哈。手也凍得青青的,記得有次大家在比誰的手更紅還是什麼的,一個同學把我拉過去,用手指在我的手背猛地一按,在紅青黑色中出現了一個凹點,顯現了本來的膚色。
後來剛開始有自己的家的時候,空蕩蕩的房子,晚上害怕得都不敢去客廳看電視。每次有人敲門的時候,我和媽媽都嚇得趕緊躲進卧室里,把門鎖得嚴嚴實實的。那時候可乖巧了,媽媽晚上吃完飯去大姨的鋪子里幫忙,天黑了我把房間的窗帘一個個拉好,洗完了自己的口罩把媽媽的也洗了,整整齊齊地搭在暖氣上,然後乖乖躺著睡覺。
還很小的時候是晚上休息是和爸媽在一起的,後來開始一個人睡的時候怎麼也不敢,爸爸答應給我買個玩偶,我才勉強答應了。晚上他們出去的時候掩上門,我一個人在密不透風的黑暗中,緊緊地抱著娃娃,各種害怕的事物在腦袋裡你方唱罷我登場,我閉上眼又睜開,左滾滾右滾滾,怎麼躺也不是,強撐了一會兒就掛著淚滴兒,撒著小拖鞋,抱著娃娃一顛一顛地跑去大卧室了。
之後也是開著燈才敢一個人睡,後來忘記是過了幾年,從什麼時候開始,在黑暗中也能順利入眠了。
看見
成績好像一直還行,但因為不受老師喜歡還是小透明,後來三年級換了老師,她來教室的第一天我記得格外清楚,那時候是上午吧,剛好有一束光從第一排的窗戶照進來打在她溫柔嫻靜的面龐上,我在最後排努力抬著小腦殼觀察著她,忽然她問誰是哪一組的組長的什麼的,我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緊張得站了起來,「那你就是學習委員了,一定學習很好吧。」
然後我就被看見了,也成為了被老師喜歡著的學生。
不知道媽媽從去家長會被批評到被要求發言又有什麼感想。
那些不知道你故事的人可能會覺得你一直坐在教室二三排的黃金位置,從來都是被老師寶貝,被同學喜歡著。
記得某一年教師節我用心的自己畫了個胖娃娃,在旁邊大筆一揮,題字「祝老師壽比南山高,福如東海深」,她也沒有生氣,原諒了無知的我哈哈。
後來五年級的時候她好像又因為什麼我不知道的原因沒那麼喜歡我了,不過因為知遇之恩一直很感激她。
後來陸續地來了很多轉學生,他們和我的經歷一般無二,他們或是沉默或是逐漸被看見著。
後來可能藏著點自卑的影子或多或少跟這段經歷有關,在我成長的路上,有那麼些只知其一的人說我直不起腰來,沉默寡言,不善交際,你可曾知道我的成長背景,經歷了什麼,為克服這些又花費了多少精力,可能你覺得我不好,是因為沒有真正走近,共享翻飛涌動著的絢麗內心。
一個人一路上遇到的事和人決定了他成為什麼樣的人,每個人都曾是孩童,所以請溫柔地對待那顆柔軟的正在成長的小小心靈啊,尤其身為父母和老師。他和你沒有什麼不同,除了眼睛鼻子嘴巴袖珍點,個子小一點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