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水煮麵

  沉重的春雷滾動著由遠及近,厚厚的雲層裏有雪亮的刀鋒閃爍。


  牆上的老式掛鍾的時針指在正中央,距離天亮至少還有四五個小時,她卻已睡意盡失。


  他不在的那些日子裏,她從未睡過一個完整的好覺,後來直接發展成沒有酒她根本不能入睡。


  雷聲隆隆,震得她窗玻璃都在發抖。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匆匆的爬起來,連雨衣也顧不上穿,頂著帶著寒意的大雨衝出家門。


  正是半夜,她所經過的每戶人家都沉睡著,世界安靜得沒有一絲燈光。


  黑夜像個張大嘴巴的怪獸,吞噬了她。


  風夾著雨,伴著滾滾雷聲,池冰一個人在泥濘的路上奔跑,摔倒了爬起來,不去理會滿身的泥水和膝蓋的刺痛,隻朝著一個方向奔跑。


  前生,申家慶連續兩天沒有來接她、也沒有去上課,後來她問他,他隻輕描淡寫的說家裏有事。


  她是後來從好姐妹張玲玲的嘴裏知道的,他爸爸在雨夜裏把他趕出家門。


  半夜裏,他無處可去,蹲在家門口淋了一夜的雨。


  天亮後申父大發善心,讓他進了屋子。


  家慶為此發了兩天的高燒。


  申爸爸沒有給他看醫生,他靠著超強的自愈能力挺過大病。隻是打那以後,他的身體就不是那麽好了。


  她記不起他被趕出家門的那個晚上是不是今天,隻固執的想要去確定一下,不然她無法安心。


  不是最好,若是,也可以幫幫他,讓他不至於因此生病。


  前生他吃過太多苦,今世她要讓他遠離苦難,開心的活。


  摔了不知道多少次,衣服沾滿泥水看不出原來的樣子,她也終於到達到他家所在的那棟房子。


  八十年代的梁城剛剛開發不久,百姓們住的都是成棟的平房,家家獨門獨院,卻又戶戶相連。


  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在這團濃鬱的黑暗中,隱隱約約的能看到大門前有團顏色稍淺的什麽,一動不動。


  “家慶,家慶。”夜太黑了,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他,隻能試探的輕喊。


  她喊了幾聲過後,那團白終於動了動。


  僅僅一個模糊不清的側影,她就可以確認,是他!


  眼淚又流了下來,混和著雨水,在她臉上肆意奔流。


  心尖上的那種痛讓她無力呼吸。


  一個不過十八歲的少年,在這樣惡劣的夜晚,被趕出家門。因為無處可去,隻能蜷縮在家門前,用他纖薄的身體捱過漫漫雨夜。


  雨那麽大,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夜那麽冷,縮在被子裏都會發抖。


  她的少年卻在這樣的夜裏蹲在家門口承受著這一切,她好心疼。


  家慶真的很苦。


  她心疼這樣的他,更加的痛恨那個趕他出來的人。


  就是養條狗,下雨天也會給它個遮擋風雨的地方吧。何況這是個人,是叫他爸爸的人啊!即便那些流言都是真的,可一切又不是他的錯,人心怎麽可這麽狠!

  “家慶,你開門,我害怕打雷下雨,你來我家陪我好不好。”


  池冰顫抖的帶著哭腔,聲音在大雨中飄搖。


  少年驚愕的抬起頭,確定是她以後,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踉蹌著邁了一步,在摔倒前勉強穩住自己的身體。


  “冰兒,大半夜的,你怎麽來了?”他開口問她,聲音嘶啞,鼻音很重。


  池冰的視力非常好,清楚的看到他在打顫。


  “家慶,我害怕打雷,不敢一個人在家,你能陪我一下嗎?”


  說完,她也不等他的回答,上前兩步拖著他的手就要回家。


  “等等。”申家慶掙脫她的手,回到剛才的位置上,撿起個什麽,掄在肩膀上,跟在她身後,去她的家裏陪她。


  回去的路不算漫長,平時最多也就是走二十分鍾。夜裏黑暗,又下著雨,她們走了半個多小時。


  池冰在前,申家慶被她拖著,和她錯開半步,背著書包跟在她身後,誰也沒有說話。


  卻似乎根本用不上說什麽,此時此刻,一切盡在不言中。


  進了家門,池冰找條舊毛巾遞給他,讓他擦頭上身上的雨水。


  剛剛她拉著他的時候,隻覺得他的手比冰還要冷,想來淋了時間不短的雨。


  初春天氣乍暖還寒,這麽冷的夜晚,他隻穿件舊襯衫,淋小半宿的雨,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更何況這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少年。


  池冰隻覺得心髒被撕扯樣的疼。


  “家慶,還好有你,不然我真要被嚇死了。喏,這是我爸爸從前的衣服,你要是不嫌棄就換上吧。你的衣服濕透了,感冒就遭了。”


  少年低頭默默的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接過她手上的衣服轉身去了另一個房間。


  池冰的父親是梁城建築三公司加工廠的一位工人,母親是食堂的廚師。現在的這所房子,就是公司按戶分配的住宅,屬於老式的兩室一廳一廚,另帶了個特別寬敞的院子。


  她父母去世後,她是合法繼承,一個人在這裏生活了六年多。


  池冰盯著關閉的房門,耳朵裏聽著門裏不太清晰的窸窣聲音,熱氣一個勁兒的朝著眼睛裏湧,被她強行忍住了,轉身進了廚房。


  她不想被他看見流淚,那會讓他誤以為她是在可憐他。


  她的少年是世上最好的少年,用不著任何人的憐憫,她隻是心疼他而已。


  池冰的父母當年是公出犧牲的,屬公傷,她做為遺孤,每個月可以拿五十塊錢的撫恤金。


  五十塊錢對於一個家庭來說著實不多,但她一個女孩兒,有房住,吃得少,日子也能將就下去。至少在這風雨交加的夜晚,不至於身無歸處。


  申家慶換好衣服出來的時候,客廳裏的圓桌上已經擺了一大一小兩碗熱騰騰的麵條。


  “咦,我爸的衣服你穿上還挺好看的。我晚上沒吃飯,剛煮了麵條,陪我吃啊。”池冰舉著雙筷子遞給申家慶,年輕的臉上洋溢著笑容。


  申家慶看了眼麵條,嘴唇動了動,終是什麽也沒有說,垂眸接過筷子,坐在池冰對麵,挑起一縷麵條送進嘴裏。


  池冰也坐下開始吃麵。


  晚上她吃過飯了,現在也並不餓,麵條是特地煮給他吃的。他凍了半宿,需要暖暖身子。隻是她知道,家慶素來一身傲骨,在餓得直打晃的時候,寧可冒著危險去河裏摸魚,也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她隻有以自己為理由求他,他才能接受得坦然一點兒。


  沒有配菜,也沒有油,隻是簡單的白水煮麵,加了點鹽,吃在申家慶嘴裏,卻是難得的美味。


  申父吝嗇,母親去世後,他已經很久沒吃過麵條了,就是熱乎的東西都沒吃上過幾次。


  在這個尚有些輕寒的雨夜裏,一碗白水煮麵,不僅溫暖了他的身體,也溫暖了他幹涸寒冷的心。


  這份溫暖,來自於和他萍水相逢、無父無母的小女孩。


  他不傻,知道池冰特地給他煮了吃的,他不想也不能辜負一個女孩的心意。隻是在心裏一次又一次的告訴自己,一定要保護好她,讓她以後過上好日子。


  他吃得不快不慢,從小在暴力和苛待中長大的少年,吃飯的樣子居然很斯文,很好看。


  池冰不時的抬頭偷看他,兩人中間隔著蒸騰的霧氣。


  少年的臉掩藏在霧氣後麵,神色模糊不清。


  “你知道?”申家慶的聲音打破了一室靜謐。


  “啊?知道什麽?”池冰一驚,下意識的回問一句。


  申家慶抬頭看了眼一臉茫然的池冰,眸光黑濃,他重新低下頭,“沒什麽,吃麵吧。”


  少年的麵很快見了底,池冰放下筷子,打了個哈欠,把自己剩的大半碗麵倒進他碗裏,他驚訝的抬起臉,她已經放下碗,轉身離開了客廳。


  “我吃不下了,你都吃幹淨啊,麵條可貴了,不能浪費。吃完了就睡吧,說好了,半夜不能偷跑啊,我怕打雷。”


  也許是有了可以依靠的人,池冰躺上床沒一會兒就睡熟了。至於他怎麽睡的,她全然的不知情。


  她又做了個夢。


  夢裏,是一片淡紫色的花海,輕風暖暖的將花海吹成連袂的波浪,花香沁得她每個毛孔都舒服的張開。


  她在花海的這邊,他在花海的那邊。


  少年迎風而立,唇角含笑,風姿颯爽。


  “家慶,我在這兒。”她朝著他揮手。


  他清俊的臉上笑意加深,細長有力的手指撥開花浪,向著她走過來,一隻手上拿著鮮花織就的花環。


  越來越近了,很快,她們伸出的手就可以在空中相握,畫麵戛然而止,不無遺憾。


  “懶豬,起來沒有,準備上學了。”


  眼睛還沒徹底張開,砸門聲已經驚天動地的傳進她的耳朵。


  她爬起來,圓桌上的碗筷不見了,桌麵也擦得很幹淨。隔壁房間床上的被子疊得很整齊,她爸爸的衣物折好了,放在被子上麵。


  這家夥,什麽時候離開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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