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說書人的小院
很久了,離開這裏。
司空涯剛看到小院那熟悉的輪廓,眼淚便止不住滾落。
黃昏的門扉虛掩在古老的槐樹影裏,隨著雨滴滑落一張一合,似也在無聲哭泣。
遙遠的雨天默在時間的長流裏,再憶起,呼吸間都帶著萬千毫針紮在骨髓裏的痛楚。
那天,小小一隻黑黑的他,跟著一群大乞丐去討飯,卻遭到那家大戶人家的毒打。
他渾身的傷口都張開了,泡在泥汙的雨天裏,隨著逐漸模糊的神識流浪。
一輛又一輛鑲著寶石的車子駛過他身邊,卻沒有一輛車停下來聽聽他那瀕死的呼喊。
他細細的胳膊伸出來,以頑強的姿勢,曲折成不可思議的弧度。
“救我!”
他的眼睛在說,他的聲音在說,他的身體在說。
可是當跌落在最底層的時候,沒有人會施舍一絲眼神給他,甚至連瞧他一眼都覺得沾上了泥汙。
最後一絲白日的光亮消散在他倔強的眼眸裏,終於,他低低的哭泣,像一隻陷入絕境的狗。
他周身滾燙的可怕,渾身戰栗著陷入一重又一重睡眠。
數不清的夢境蜂擁而來,夢裏是甜甜叫他“阿空”的聲音。
“‘阿空’在這裏,阿娘不要丟開我……”
那是他唯一一次夢到阿娘,甜甜叫他“阿空”的秀婉女子。
又一陣雨落下來,狂戾的疾風像脫韁的野馬,席卷著豆大的雨點冷冷地砸在他身上。
“走,我帶你回家。”
就在他耷拉下肩頸緩慢而又孤獨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時,一道粗礪的聲音響起。
他抬頭,撞入一道溫柔的不像話的眼眸裏。
眼前人披散著發髻,青色帶補丁的袍子被雨澆的濕透,粗獷的麵容與那樣溫柔的眼眸相遇,竟是該死的和諧。
雖然很可能是夢,但他心裏還是升起一絲希望:哪怕是一縷稻草,他也要抓住。
“你真要帶我回家?”他有些不確切的問。
“對啊,不然怎麽辦?再淋下去你就要死了。”那人衝他眨眨眼,一彎腰把他抱在懷裏。
湊得近了,他才發現:這不就是旁邊茶館裏那位說書人嗎?
原來是說書人啊,他放下心來,放鬆下來的神經一下席卷著他浸入了夢鄉。
再醒來,已是黃昏,他躺在一張小床上,身上早已換了幹淨的衣物。
說書人見他醒了,嘴上噙了一抹極淡的微笑,但他還是捕捉到了。
“醒了?餓了沒?這個小米粥吃了吧。”
他沒猶豫,幾乎是狼吞虎咽的吞下了那碗粥。
“爹爹,請收下我,我無家可去,再在外邊流落,我這個冬天熬不過去。”
“求求您了,收下我,您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會一直孝敬您的。”
他看著說書人,幾乎是電光石火間閃現出這個念頭。
說書人也愣住了,半晌,方回過神來。
“也好,正巧我也無兒無女,隻是我就是個說書的……”
司空涯的藍色短發閃亮起來,渾身都帶著驚喜:“謝謝阿爹,我這就幫您收拾院子去。”
接下來的日子裏,說書人白天去說書,晚上回來就摟著他給他講一些集市上的見聞。
而他瘸著腿腳,將說書人的小院打掃的一塵不染,待說書人回來時,晚飯也做好了。
爺倆一邊吸溜著並不美味的粥菜,一邊望著天邊的星宿說著話。
“我隻是個窮酸書生,考了進士多年仍未考中,後麵索性就放棄了。好在看過幾本書,說書的錢也夠我生活了。”
說書人說完,又望了眼眼前的茅草屋,眼神黯然道:“隻不過僅僅蓋的起這幾間茅草屋而已。”
不過還不待司空涯出聲安慰,說書人突然慷慨激昂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一定會成功的。”
甫時司空涯還小,不明白說書人說的成功是什麽意思。
在市井摸爬滾打過的司空涯生命力旺盛的如同春風吹又生的雜草一般,蓬勃生長。
也不過短短幾天,司空涯身體便恢複如初,頂著一頭藍色的短發跟在說書人身邊。
“阿釗,這是你新收的徒弟嗎?”
“哪能,說不定是認領的私生子呢?”
……
一群窮夥計們笑著跟說書人打趣,司空涯也不惱,大大方方讓他們瞧。
等他們都說完了,說書人才笑著道:“這是我兒子,阿空快叫伯伯。”
司空涯瞬間眼眶紅了,這說書人怕他得了輕視,竟這麽想的周全,卻把自己唯一能成家的路擋住了。
雨落得越發大了,司空涯一身青袍都被雨水打的透濕,但他卻似渾然不覺。
終於天徹底黑下來,他才渾身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司空涯抖著手,摸出那沒時刻掛在脖子上的有些鏽斑的銅匙,開了幾次才打開門。
待手摸到那把銅匙時,紛飛的記憶又一次襲上心頭。
那是一個響晴天,說書人早早回來,給他帶了新買的湖藍色衣衫。
“阿空,走,帶你看看我們的新房子。”
他看著有些興奮到莫名的說書人,也很高興:“好的,阿爹。”
新買的小院就是眼前的這座:方方正正的四合院,一共有六間屋子。
說書人高高興興的說:“阿空,那間屋子是你的,走,看看阿爹給你的驚喜。”
那是一間青磚黛瓦的小屋,雖不及富家的富麗堂皇,卻也清新雅致。
純手工的木床,純手工的檀木桌,還有他念叨了數次的書架,甚至還有他夢寐以求的一把劍。
“阿爹,這都是你給我做的嗎?”司空涯的眼睛亮的似滿天星辰閃爍。
說書人的兩鬢邊已有了些許白發,摸著他的藍發道:“是啊,臭小子,這都是我一刀一刀給你親手做的。”
說書人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嚴肅起來:“你可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得學些本事了。”
“之前你快被打死的情形你忘了?隻有不斷站在高處,才能讓人看的起你。”
“我雖然收留了你,但我不可能庇佑你一世。你若不上進,隻會被人永遠踩在腳底。”
“做別人鞋底的泥巴,你願嗎?”
司空涯望著眼前闊別多年的小院,呢喃道:“阿爹,我不願,我自是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