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白虜(下)

  劉封到了時候,曾經雞犬相聞與世無爭的小村莊早已歸入了一片死寂中。對著濃煙滾滾的殘垣斷壁,屍首枕藉的縷縷血紅,還有老人冷漠哀傷的眼神,女人衣衫不整哀莫大於心死的呆滯雙眸,劉封隻感到心頭堵著一股難言的壓抑,一種坐看風雲變幻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挫折感,重重的壓在他的心口,吐之不出揮泄不去,幾乎就要讓他喘不過氣來。劉封不是見不得死人,他見不得了是這種屠村滅寨的血腥。


  一種深深的挫折感重重的壓在心頭,其實自劉封奉召入洛陽為太子侍讀以來,這種感覺就一直隱隱存在著,當他興衝衝的入京去,要結識天下英雄有一番作為,然而遍觀京華,卻沒有人當他是一回事,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劉封,不過是一個小有聰明的幸運兒罷了,說到底其實什麽也不是。


  長長吐了口氣,劉封無言取下身上的幹糧,下馬放在道左,也不知道這些村民需不需要,反正現在他能做了,也隻有這些了。宴明等人也依次將身上的幹糧堆放在一起,衛行身並沒有帶多少幹糧,掙紮著幾個時辰奔馳下來幾乎要給顫碎的身子,也把身上的金錠也都給掏了出來,張口欲要說幾話,卻看這些村民們隻是漠漠的把自己的親人收攏起來,盛來清水,靜靜的為他們清洗身上的汙痕,張了張口,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雖則黃巾之亂已過去多年了,京畿一帶其實並沒有受到多少波及,董卓的西涼軍團倒是火燒洛陽為禍京畿,畢竟沒有影響到這裏來。在這些村民眼中,眼前這些黑衣黑甲的漢軍還是那支保家衛家,遂滅匈奴鮮卑的威武漢軍,對著一身黑甲的劉封等人並沒有多少畏懼感,隻隱隱的,似還著怨恨。


  亂世,畢竟這才是真正的開端。


  ……


  “十年前,誰能想得到,在這天下腳下,竟然會出現這樣猖狂的強盜行徑!”離開了這個殘破的小村莊,天色已微微蒙亮,劉封一路上默然不語,氣氛竟有些壓抑,衛行冷不防悠悠說道。


  “在未來的十年裏,這樣的怪事怕是要與吃飯喝水一般,每日都免不得了吧,你得習慣下來。”劉封有些自嘲的道,慘烈的漢末三國征戰,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相比起來,這不過是冰山之一角罷了。


  “秦失其鹿,天下共遂之,苦了卻是無辜百姓。”凝望依稀的幾顆殘星,衛行出人意料的沒有反駁劉封的話,反是深有感觸的歎道,言語中,竟有幾分悲天憫人。


  “嗬!”劉封舒了舒胸,痛飲了一口晨風,“古人說,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衛公子今日所見,不過亂世之冰山一角,軍閥爭霸,其間多少慘絕人寰之血腥,隻有人所不敢想,未有人所敢為。”


  這多日來,雖則衛行一直都對他沒什麽好語氣說話,他也不喜歡衛行這樣的貴公子哥,隻是衛公子哥卻是惟一一個知道大漢總共有幾個州,司隸統共有幾個縣的人,還算能與自己說得上話,無聊的時候鬥鬥嘴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衛行聞言不由的微怔,略一沉吟,奇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話道盡了天下興廢之真諦,敢問侯爺,這話卻是出自何處,衛行也算得好學不倦了,竟是聞所未聞?”


  劉封大笑:“我杜撰的,不過有感而發罷了,衛公子不必當真。”


  衛行大愕,詫異的望著劉封,繼而輕輕的點了點頭,悠然道:“杜撰也好,倒是實話。”


  (今天在中央某台聆聽某專家之高論,故有“古人說”這一段,順便鄙視一下這滿世界的專家學者)

  劉封驀然止步,定視著前方深從方向,一叢火星撲閃撲閃,幾支黝黑羽箭遙指,正是自己心口方向。衛行熱汗汵汵而落,惶然驚悸不知所言。


  “大漢朱虛侯,劉封?”一個高昂的聲音喝問著,叢林中轉出幾名鮮卑騎士。

  “正是劉封,幾位朋友好大的膽子,竟敢深入大漢京畿,劉封佩服!”劉封灑然一笑,示意衛行退後。


  “在侯爺麵前,我等的膽子哪敢稱‘大’字!”後麵走出一名秀麗絕倫的鮮卑少女,衝劉封甜甜的一笑,頓時滿天明媚之朝霞亦為之失色,“想侯爺當年在雲中城下之神威,我們幾個到中原一遊,又算得什麽呢?便是侯爺今天放在十萬婦媷老幼不顧輕身出遊,這份膽略豪勇,比我們幾個又高出了何止一疇?”


  心思疾轉,身為高加索人種的鮮卑人在中原極為醒目,隻要一出現便會讓人給認了出來,隻不知他們冒險深入中原,卻是為何而來。摸不清眼前這夥鮮卑人是友是敵,亦不知這叢林中還有多少鮮卑人,劉封哈哈大笑道:“我原隻以為草原的雄鷹飛得高,今天卻見到了雄武不下我們漢家男兒的草原雌鷹,在中原,隻怕也就我的兩位夫人可以跟姑娘一比的,來了可是柯最大人的掌上明珠?”


  劉封在遼東時就沒少跟鮮卑人打交道的,自到並州以來,相當大的一部分心思便是放在表麵上仍還強大統一的鮮卑人上麵,雖沒真正見過這位草原之花本人,瞧她這聲勢,倒也是不難猜得出來,確有顛惑三生之美貌。


  想不到這個賊忒兮兮的漢家少年一個照麵就將自己的老底揭了出來,柔媚的鮮卑少女眼中劃過一縷異色,蓮足微跺,示意那幾個鮮卑壯士放下手中羽箭,柳眉彎彎,格格嬌笑道:“想不到中原最英雄的少年也知道我阿黛的名字,隻可惜侯爺已經有兩位夫人了,倒是讓阿黛傷心得很呢。”


  暗噓了一口氣,這位草原之花倒也不胸大無腦之輩,知進知退,非比尋常。劉封喜笑道:“依草原的規矩,最勇猛的戰士才佩擁有最美麗的姑娘,阿黛姑娘是草原英雌,若是不嫌劉封粗魯,倒是可以跟我兩位夫人比一比的。”


  轉又一頓,摸了摸他那光溜溜的下大是為難的道:“就是我那兩位夫人都不在這裏,阿黛姑娘若是不棄,與我先到晉陽耍一耍,如何?”


  言語之中,貪婪之色溢於言表。


  雖不知這夥鮮卑人的虛實,不過俱已認出他們來自鮮卑柯最部,劉封倒也不再怕他們會對自己不利,畢竟擊殺自己或是不難,要將自己一行十幾人都留在這裏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而在漢地擊殺並州少主,隨之而來要麵對並州漢軍的瘋狂報複,怕不是貌合神離的鮮卑人能扛得住,何況是草原上聲勢並不出眾的鮮卑柯最部。


  其實細說起來,劉封與阿黛兩人當初雲中城下也是正麵打過招呼的,隻是那個時候草原之花頭戴金鷹麵罩殺氣凜然,劉封卻沒想到幾乎將自己一刀斬殺的金鷹麵罩竟果真如斯嬌媚,當真不愧草原之花之名。


  衛行汗如泉湧,瞠目結舌的看著劉封,仿佛一刹那間就不認識這個人一般,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個人怎麽會在突然間變得如斯陌生了,變臉之快聞所未聞?


  聽著劉封輕佻的話,阿黛幽亮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惱怒,鮮卑女子雖不似漢人女子那般的嬌矜,依阿黛的身份,甚至可以給自主找個自己中意的男人,她畢竟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少女,哪吃得了劉封如此露骨的調戲的,轉又柔柔一笑:“侯爺的嘴巴真甜,盡會轉彎兒討阿黛的便宜。不過說真的,阿黛可真是想每天都聽侯爺說上兩句呢,既然侯爺的兩位夫人都不在這裏,阿黛也沒那個信心勝得了侯爺的女人,要不,侯爺就依了阿黛,隨阿黛回草原去吧?”


  說著話,美目兮兮看著劉封,明亮的大眼睛滿是期盼之色。


  衛行亦忍不住的有些失神,拉起袖子到額頭狠狠抹了幾袖子,透過袖角偷視了阿黛之明眸皓齒,禁不住的浮想聯翩:蠻夷之女,果然是不知羞恥,卻也是別有一番風情!

  劉封亦是冷不防打了個寒顫,乖乖,這小娘皮不簡單,繞來繞去反把自己給繞了進去!一雙半年不見腥味的狼眼放肆的在草原之花正堪一握的盈盈纖腰狠狠的一掃,大是為難道:“這個,好是好,不過我要就這麽走不跟交待一下,是不是太沒人性了?嘿嘿,我們漢人的規矩,拋妻棄子可是要遭天雷打的,怕隻怕我還出長城,就要一個天雷下來魂飛魄散了!”

  兩人說著話,劉封馬倒是不停,緩緩的靠近阿黛這邊,宴明亦步亦趨,不離劉封左右。幾個鮮卑壯士聽著他說話放肆,左扯右扯半點也不痛快,俱是心生鄙夷,礙於阿黛不開口,他們也不好阻攔,隻在那邊橫目怒對,劉封卻是視若未見,嗬嗬笑道:“更何況,我還有一班手下弟兄要看顧呢,哪能說走就走了?”


  阿黛撇了撇嘴,不滿的道:“原來侯爺你還不知道呢,這邊上不知有多少人要買侯爺的項上人頭哦?這會才想起自己領軍大將了!竟敢就這麽帶著幾個不知死活的蝦兵蟹將出來玩,要是出了事,阿黛可就要傷心呢。”


  “這個?”劉封心頭一突,以手附額,“聽阿黛這麽一說,我的命好像還真值幾個錢,阿黛你不是也為這個來了吧?哈哈,是了,阿黛定是為保我而來,劉封這廂謝過了!”


  聽了阿黛這麽一說,劉封不禁的冷汗汵汵。曾有過差點被人陰掉的經曆,對於那些黑暗中討生活的人可是心有餘悸的,加之這連日來在洛陽又是搶又是勒索敲詐的,得罪了人還真不少,而這家世家大族,哪家不養幾個死士了?如三國時河東司馬氏,最多時可是曾有三千死士,並藉此為基代魏建晉,豈可小覷。


  “侯爺你錯了,可又沒有錯!”草原之花柔媚的一笑,款款走到劉封馬前,纖手輕撫著赤焰高昂的馬首,“原來阿黛也是為這份賞金來了呢,不過現在,阿黛改變了主意了,不知道侯爺肯不肯幫我?”


  居高臨下,正對著阿黛盛夏清涼裝那兩座峰之間悠悠深溝,凝脂翠玉的蔥白玉頸,劉封暗自了一口涼氣,這可是後世的大都市裏才見得到了靚麗風景,翻身下馬,拍了拍手,笑道:“劉封現在身在甕中,左右不過等人砍來的那一刀,要幫阿黛,隻怕力所不及呢?”


  察覺到劉封放肆的一對招子,兩隻眼睛卻迷而不亂,阿黛輕輕的一笑:“侯爺氣運正盛,天下間有誰能奈得了侯爺呢?若是侯爺肯幫,這等事不過輕而易舉,其實說起來,這件事,與侯爺也是有小小的關係了哦。”


  “哦?”劉封微奇,“若是阿黛姑娘有心,自可往晉陽向家父提及此事,豈不勝過輕行中原容易百倍?”


  赤焰竟是半點也不與阿黛見生,伸出馬舌親昵的在阿黛手心舔了舔,可惡的馬腦袋竟草原之花傲人的高聳處擠了擠,劉封眼珠子都幾乎暴了出來,這竟是一匹色中餓馬,改明兒一定要騸了他!

  “侯爺何必顧左右而言他呢,竟是聽都不聽阿黛求的是什麽,還叫了這麽一個大醜鬼過來,可不是怕阿黛為難侯爺?”看著劉封嫉妒的眼神,阿黛巧兮俏兮,愛昵的在赤焰不染纖塵的驄毛輕輕疏理著。


  劉封微有些尷尬,嘻嘻笑道:“聽老人說,女人最會騙人的,越是漂亮越能騙人。阿黛對劉封別有用心,劉封不得不防呀!”


  阿黛啐了一口,素手一翻,一隻小巧掌中金弓翻了出來,正抵在劉封胸口,美目流光,幽不可測,格格嬌笑:“侯爺就這麽信不過阿黛呢?虧得阿黛千裏傳音,大老遠的跑來給侯爺送信呢!”


  “呃!”劉封仰天長歎,“阿黛這麽漂亮的姑娘,叫我如何肯為難你呢?隻可惜,阿黛還不是我的女人!”


  兩個生死之敵,這會卻像親昵的情侶一般依偎在一起,自顧自的打情罵俏著,將身邊的人都給棄置不顧了,天地之間,仿佛也因他二人而失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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