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反擊(中)
自當日伏擊顏良後,劉封知道了袁紹的用意,又見了大魚袁譚郭圖自投羅網,當即分兵三路,一路護送傷患往上郡將養,一路著張郃領著三百精騎,帶著自己印信,到離石城及早將袁譚郭圖擒下,他自己受了傷,不能急著趕路,便由餘下一百輕騎護送,不急不緩的,抄著近道也向離石城趕去。
曉行夜宿,就這樣連趕了兩日。這一日卻是走得緊了,本以為錯過了宿處,卻不想在山間還有幾戶人家。雖是獵戶,一戶人家也沒有幾間房子,不過都備有柴火,倒是可以勉強借著禦寒的,聊勝於無了。
自來民不與官爭,雖然並州兵軍紀森嚴不敢做出擾民的事,這些獵戶看了劉封一行殺氣騰騰的,本能的還帶著畏懼,對劉封提出的借宿買柴火請幫忙煮熱食的話,哪敢不依的,盡出其所有,指盼著不要惱了這些人。
看著獵戶如此畏懼自己,劉封不由的大是苦笑,他自然不敢把人一家老弱都趕了出去當真去強占了房子,況且就這十幾間又矮又狹的茅草屋,一百餘人怎麽擠也擠不下去,自己還有馬匹,也不能讓馬露宿在外的。
於是便還是老樣子,擇了空曠的地方搭了個簡易的棚子,馬守在外麵,人睡在裏頭,點著柴火,雖然天寒夜凍,如此勉強的倒還可以撐得過去的。當然,他自己卻是腐敗了一下,與王蘅向其中一家借了間房子住下。
這戶人家雖然也是幾間茅草屋,與其他人家並無不同,卻收拾得錯落有致,尤其家中飾桃人,垂葦茭,畫虎於門,門扇上神荼與鬱壘二神雖然隻是粗具其形,卻頗有生氣,顯然對新年除歲別有一番重視的。劉封亦也醒得,如果今年董卓老大不改元的話,眼下卻已經是初平三年了!
這一家子姓鮑,主事的是一個老婦人,卻說話文雅別致甚有見識,做事條理分明,從容應對亦不見多少卑怯模樣,顯而不是尋常人家。一問才知老婦膝下還有幾個兒子,隻是都出去了並不在家,他們一家本是京兆人,也是出身官宦,隻因避董卓亂這才搬到並州來了,也才在這裏住了不到一年,至於其他幾戶人家,也大抵是這種情形。尤其令劉封驚奇的,這戶鮑姓人家居然還有書,累累的好幾箱子,雖然都是竹簡,卻也看得出是年代久遠了。劉封心下吃驚,忙令點了火借向這戶人家借來書自己翻著看。
鮑母看他翻著竹簡甚是小心,說話和氣,便也放了下心來,又見王蘅雖然生得秀麗,卻也沒有絲毫大戶人家夫人的架子,借著灶火自己為劉封煎藥做吃食,熟練得很,與劉封兩人隻真像是與自己借宿的小夫婦,當下遲疑的問道:“這位小公子是哪裏人氏,怎麽看著不似是個軍爺,卻像是出來遊玩的?”
劉封放了下竹簡,眼睛眨了眨,笑道:“阿母好眼光,你可聽得我說話像是哪裏人?”
鮑母搖了搖頭,道:“公子說話奇怪,似著幽州聲,卻又是淡得很。”
這時王蘅捧著碗湯藥走了進來,看著劉封捋著袖子仔細的邊擦著書看,嗔笑道:“家中不知什麽書沒有,偏在這裏了還不鬆閑!”
她自己認不得幾個字,不過經常看著劉封把著一卷書翻轉不停,倒是納悶不已。
鮑母嗬嗬笑道:“夫人說著有趣,豈不知這書是越看越緊的,尋常人家裏,可尋不得一兩冊來。”
劉封這會翻到了卻是《列子》,也是古籍,不過這裏確有幾冊是尋常人家不常見,因笑道:“阿母也是貴家人,怎麽就到這幽林中隱居了?”
鮑母看著他說話和氣,早把先前的警惕放了去,擺了擺手,苦笑道:“公子說得有趣,老婦家不過是尋常鄉宦罷,世道眼下越漸亂了,鄉野小民哪有什麽活路?隻是聽說了並州劉使君仁德,這才舉家到這裏避難來了。”
劉封聽她念及自己父親,言辭中甚見尊敬,心中不免有些自得,便也與鮑母一長一短的虛聊起來。
鮑母山居許久,山野清苦,尋常人家每日忙碌,哪有得空閑語的。這會好不容易來了個聽客,還是個少年公子,便也打開了話匣,嗑嗑叨叨,便將她的家世自娘家小姑娘時,乃至夫家舅姑,亡夫,以及自己生養的幾個兒子,一股腦的吐倒了出來,白發蒼蒼,卻愈見慈愛。
王蘅卻聽得哈欠連連,劉封一邊翻書,一邊聽老人家說得有趣,不時搭上兩句,逗老人家幾句開心的,竟與老人家聊起家常來,卻半點也不覺得煩悶,忽的有些警覺了起來,奇怪的問道:“阿母,怎麽這麽晚了,卻不見了賢郎?”
鮑母這才醒得,天已入夜大黑了,頓時大惶急了起來,顫聲道:“往日他們進山打獵,不過日落就回,今日到了現在……”
說著這話,鮑母再不見了方才的幹練,滿目驚惶之色,便要開門尋去。劉封大吃一驚,正要起來勸止,卻聽得一邊牆上嘩的翻落,躍出兩個大漢來,撲通一聲齊齊跪倒攔在鮑母麵前:“兒子不孝,出門晚歸,累母親掛記了!”
劉封大愕,這才發現原來那是一條暗道,鮑母想是一時發急,竟也給忘了。而自己看了半天書,卻也想不到原來有人早窺視了自己半天了,半點也不覺!
正在打瞌睡的王蘅聞得驚變,“啊”了一聲驚叫醒起,猛的拔出湛廬寶劍,緊緊的護在劉封身前,外麵劉寵幾個嘩啦啦的一聲,踹門翻窗而入,手中刀槍直指,對著鮑氏母子三人衝殺過來。
“住手!”
劉封急忙高聲嗬止,拉開緊護在自己身前了王蘅。劉寵幾個聽了劉封嗬止,便都停了下來,隻都警惕的看著鮑母的兩個兒子,半點也不敢放鬆。想著一時不覺,竟讓人靠近公子身邊還半點不知,幾個俱都嚇出了一身冷汗。
劉封看著鮑母給劉寵幾個這一鬧嚇得猛打著哆嗦,她一個兒子已是青筋暴起,手執鋼叉,緊緊的將母親護在身後,另一年紀稍大的則平靜得多,看著劉寵幾個殺氣騰騰的逼著自己,亦是冷汗淋漓,撲通一聲,在劉封麵前雙膝跪倒:“小人無知,不該衝撞了公子,請公子憐家母年老,放我弟兄一回!”
說著竟對劉封重重的磕起頭來。
別人以老母求生,無不淒惶流涕,這人雖也以老母為念,一言一語,卻隻見誠懇,決無一絲畏懼之色。
劉封一怔,心知這是誤會了,連忙上前將他扶住,歉然道:“鮑兄不必如此,是小子擾了老人家安寧,正該向鮑兄謝罪才是,怎麽敢當鮑兄如此大禮!”
方才聽鮑母提及,知她幾個兒子都極為孝順的,這會見著他們本來不知自己底細而躲著不見,隻因聽著母親擔心的話,便不顧一切的衝出來安慰母子,這樣的大孝子,劉封敬服都來不及,哪裏還忍得再來怪罪了,何況自己身上半塊肉都不曾掉的。尤其看著鮑氏兄弟俱是虎背熊腰的,渾身上下滿是勁氣,更是喜愛異常,心中便有了計較。
那大漢由著劉封扶起,連連道謝,隻是這幾個響頭下來,額上卻已磕出了血來了,可見其誠!劉封看著歉然,與他輕施一禮,誠懇的道:“劉封急著趕路,以致錯了宿頭,不該上門叨擾,竟致鮑兄如此受累如此,劉封慚愧!”
“小人豈敢!”那大漢連忙低頭卑禮,大慚愧的道:“是鮑出以小人之心妄度劉,嗬,公子心思,驚撞的公子,皆鮑出之罪也!”
其實他兄弟早在旁邊窺看劉封多時了,見著劉封對自己母親甚是恭謹,手下人也都小心謹慎,料得不是惡人,正想從地道出來,卻不想聽得母親掛記的話,一時心慌了,隻怕母親急壞了,這才忙跳上來安慰母親,一急卻忘了劉封的是有大批護衛的,反是把自己母親給嚇著了。
初時聽了“劉封”二字,他還不覺,這會猛的醒起,不由的大是駭然,雙膝一彎,再度跪倒了下去:“鮑出拜見公子,謝公子不罪之恩!”他生得甚是魁梧英挺,隻是這一次拜倒,卻是誠懇無比,重重的一叩首觸地,劉封竟是攔他不住。
劉封見他是知道自己的,隻不知是什麽瓜葛,微微一怔,忙將他扶了起來,奇道:“劉封與鮑兄初次見麵,怎麽鮑兄卻像是早便知道我似的?”
“原來是劉公子,請也受老婦一拜!”鮑母這也才聽明白了過來,拉著扶著自己小兒子,也即齊齊的拜倒,鮑出亦是再次跪下。劉封大愕,他們原本並不認識自己,怎麽這會卻像是曾受過自己大恩似的,連忙上前將幾人一一扶起,疑惑的看著鮑出。
鮑出也不遲疑,躬身一揖,道:“家母曾受人劫持,幸而得公子出手相救,驅走了賊人,這才賴得家母周全,公子實我鮑家大恩人,鮑家上下,須臾不敢忘公子大恩!”
劉封一怔,他卻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裏什麽時候救得過鮑母了,搖了搖頭,笑道:“此事劉封竟是半點印象也沒有,想是盡我本份罷了,怎敢勞阿母這般的掛記!”
一旁劉寵幾個已經將踢壞了的門板重新修好了,退了出去,鮑母見兒子安然歸來,一顆心放了下來,便著鮑出與劉封作陪,自己牽著小兒子去與張羅吃食。
鮑出看了劉封臉色有些虛白,遲疑的道:“公子可是受了傷?”
劉封看他兄弟如此英雄,正思量著怎麽將他們收錄帳下,聽了他這關切的話,搖了搖頭,渾不在意的笑道:“一時不慎,著了小人的道,幸而命大,現在什麽事也沒有了!”
雖然他說得輕巧,鮑出卻聽出了其中的驚險,大是駭然,他既然知道劉封,便也知他是向有勇武之名的,聽說他受了傷,顯是傷勢還不輕的,當即道:“鮑出有家傳療傷藥,藥效甚好,不知公子可否讓小人看察看一下傷勢,或許有用!”
劉封哪有不答應的道理,當即解開衣衫示與鮑出看,鮑出從屋內一口箱子中翻出一個小包來,近得前來,看著劉封傷處,不由的大吃一驚,再偏少許,這一條命可就沒了!隻是看著劉封傷處用藥,臉上卻又是一陣赧然,慚愧的道:“公子用了藥,比我家祖傳的藥,藥效還要好上萬千倍,鮑出不知天高地厚,請公子恕罪!”
一旁王蘅聽著這話,不由的一陣黯然,默默的為劉封將衣衫重又穿上。雖然鮑出這話對她父親的藥不無恭維,她卻寧願自家的傷藥一無是處,能教劉封用了別人的藥都比自家的有效,便是千肯萬肯的。
劉封卻是半點也不在意,輕笑道:“些許小傷罷了,鮑兄不必在意。”略一頓,看著鮑出掛在牆上的大弓,認真的道:“我看鮑兄也是出身名門,為何就此隱居家中,須知當今之世豺狼當道,以鮑兄本事,何不出來做一番事業,為天下百姓掙一個朗朗乾坤?”
鮑出一怔,哪還不明白劉封這是什麽意思,微有些躊躇,搖了搖頭,慚愧的道:“公子厚愛,小人隻能心領了!非是小人畏事,隻是我兄弟每日出去打獵,若是稍稍遲歸,家母便要坐於門前苦候,雖雨雪寒風,不見兄弟盡歸便不能休息,兵者凶險……”
說著這話,鮑出臉上大是愧疚了起來,低著頭再說不下去了。
一旁王蘅見劉封一早對他一家噓寒問暖的,又曾有大恩,這才不過提一個小小的建議,便即被他當麵拒絕,冷笑道:“兵者凶險,所以就讓別人死去了,你……”
劉封甫一聽王蘅說得悲憤,竟然搶著說話,不由的一怔,、連忙止住了她,不悅的斥道:“外麵的事,你一個婦人不要咶噪!”
鮑出大是尷尬,又是愧疚不已,向劉封深施一禮,便即退了出去。劉封雖然失望,但見他們母子情深,心知所有做母親的,無不就是想著自己的孩子一世平安,至於那功名利祿,倒是其次了,便也隻好做罷了。
微微一歎,回頭卻看著王蘅眼圈掛紅,泫泫欲滴,別著頭不理自己,才覺自己方才說話有些重了,不由的自失一笑,摟著纖腰欲要勸慰她幾句,王蘅卻猛的一掙,蒙頭向隅躲進被中,無聲的抽動了起來。劉封大愕,這一句話,當不會真有那麽大的殺傷力吧?
他卻哪裏知道,王蘅見往日宴明在時,他連皮都不曾磕破幾處,這一次出來卻連番受傷,幾次差點小命不保,早便知道是他身邊沒有個得力侍衛的緣故。此時見著鮑出模樣,知他是個勇武忠義之士,一身本事當不在宴明之下,若能讓鮑出來接任宴明的空缺,哪還會有這麽多凶險的?
隻是一番心意,劉封卻隻當她是婦人多事,心中氣苦,可想而知。
一夜無話。
次日,劉封早早爬起,在王蘅的服侍下穿戴齊整,王蘅卻還使著小性子,悶著臉不高興,劉封亦是無法,便也先不管她。鮑氏母子三人也早早便起來了,原來鮑家是兄弟五人,隻因前日打了一隻虎,剝了皮送到城中賣掉,隻剩了鮑出與四弟鮑成在家陪護母親。
看著劉封的人收起帳篷,鮑母領著鮑出兄弟,來到劉封麵前,向劉封欠身一禮,劉封連扶住,笑道:“阿母起得早,我等昨日叨擾,今日正該走了,得空再來探視阿母!”
劉封從來對老人家不分貧貴都以晚輩自持,這是前世骨子裏的認識,到這個時代也不曾有絲毫的改變,無論農戶泥工,販夫走卒,他都不認為自己就是高人一等的,年老者為伯,年長者為兄,親切自然。論起性子,倒是跟關羽傲上而不忍欺下有點像。其實就是劉備張飛,骨子裏也都是這樣的人,隻是關羽這兩方麵都最為突出罷了。
鮑氏母子雖然也是出身官宦,不似一般尋常人家那樣的膽小卑怯,卻也不曾見過劉封這樣的待人誠摯全無一絲架子的顯貴,聽得劉封問候,一時俱是感動莫名。
鮑母牽著鮑出的手,喝令他跪在劉封麵前,劉封一時愕然,心中卻也又驚喜異常,鮑母吟著眼淚,向劉封欠身一禮,道:“公子,我婦道人家,沒什麽見識,隻是一向戀著幾個孩子,不敢讓他們片刻離了眼前。拙夫在世時,便常責老婦慈母多敗兒,天幸幾個孩子都還爭氣,不曾做過什麽違逆良心的事。我這三兒,論本事在諸兄弟中最好的,以前別人總誇他力氣好,會是個大將軍,老婦還心中暗喜,今日萬也再不敢為了自己一時下情,誤了我兒前程,日後九泉之下,愧對拙夫了。這番著他隨了公子去,請公子千萬看護他萬一!”
說著引著四子鮑成,齊齊給劉封跪了下來。劉封大喜,又大是感動,連忙走過來誠摯的攙起鮑母,鄭重的道:“阿母放心,隻要有我劉封在,必不教鮑兄受了委屈!”
鮑母千恩萬謝,又著鮑出當即與劉封認了主仆,一番諄諄教誨,千般不舍,這才含淚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