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驚變(上)
王淩臉上一黯道:“正逢家父忌辰,王淩回家祭奠,本來早就該回長安去了,沒想到卻出了這種意外,隻能受困於此了。”
王淩也是王氏族人,叔父王允官至司徒,他們這一支也隨之在王氏族內水漲船高。不過王允長期在外,一直不是王氏族內主事人,王淩年少,也遊離在權心圈外。這一次意外,王淩對劉封沒有其他王氏子弟的畏懼,也沒有任何怨憤的樣子,仿佛隻是經曆了一件細微小事一般,難得他年少才俊,卻有如此鎮定。
“彥雲就是要借著此方,躲過此事?”劉封有些玩味的笑了笑,按照他的標準,像王淩這種王氏內圍子弟,並不是這一次赦免的對象,不過此時他卻覺得,這個人的出現,純屬是個意外,本來也應該沒他什麽事的。
王淩淡然一笑:“人算不如天算,還是落入劉公子手上了。”
劉封一頓:“當初王祈舉事的時候,彥雲是否也恨不得將劉封碎屍萬段?”這一句話,卻是嚴肅了起來。
“你我本無仇怨,當日劉公子盛情,王淩依然感銘在心。”王淩定定的看著劉封,聲音裏赫然有些失落,“王氏舉事,也是被逼無奈,王淩身為王氏子弟,自該盡一分力。”
“被逼無奈?”劉封冷笑一聲,“我父子入主並州,雖算不上對王氏尊崇優禮,可也不曾為難過王氏一族罷?”
“鍾繇禁令出行,已有幾個王氏子弟違令被戳,無任何情麵可言,外間又有傳聞叔優叔父已經先一步歸順了袁紹,劉公子這一次回來,便要與王氏不利……”
非是當事人,不能體會到當時的緊張,劉封對王淩的解釋,信也好不信也好,也都沒有任何區別了。
“不知劉公子,將要如何處置王氏一族?”遲疑了一下,王淩還是認真的問道。
“婦孺全放了,包括王祈的家人,也一概不論。至於親圍子弟,這一次晉陽城內死傷萬餘,自然依大漢律法行事。”依法行事,自然沒有放過的理由。
王淩手心微微一抖,所謂的親圍子弟,也包括了他在內,抬頭看了劉封一眼,卻淡然笑了起來:“總是劉公子高抬貴手,能得如此寬厚處置,我王氏一族,感恩不盡。”
“我已撤了圍捕令,王氏族人如有脫難者,一概不論。”劉封也不理他這似是反諷,似是由衷的話,微微一頓,笑了笑道,“朝廷多難,全賴司徒盡力與董卓周旋,才保得陛下無事,這一次,彥雲大概也不會有事罷。”
王淩一怔,胸口一塊巨石頓時鬆了下去,幾乎便要脫口而出的問一句“當真”,隻是他自幼受得家族嚴格的禮儀教導,這一刻,終於還是冷靜了下來,隻疑惑了看了劉封一眼,有些不信的道:“劉公子這口子一開,將來如何懲戒叛上作亂者?天下之人,怕是不會敬服劉公子寬厚,卻盡會欺劉公子軟弱了。”
人善被人欺。
當造反成功可以換取無數的榮華富貴,代價卻不過自己一條命時,造反便最有利可圖的一條路,況且,男兒汲汲以求名,縱然殺身成仁,又有何所懼?
這麽點道理,劉封還是懂了,然而卻也不在乎,或者說,管不了那麽多了,灑然一笑道:“你們王氏一族在並州的數百年積蓄,盡皆收歸州府所有,王氏一族或有親族可以依靠,不致有凍餓之憂,然而隻要劉封一日不死,你們便永無出頭之日。世間多有才智之士,將來取舍如何,不在一紙殺令。”
“嗯?”王淩想不到劉封會如此自信,想了想,卻又有些恍然,王氏一族數百年積蓄,那是何等的規模,去了田宅所有,王氏一族就成了無根之浮萍,縱然還他族親友相助,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何況王氏還是並州第一豪族,如此天上人間之巨大變化,自然也足以為後來者戒忌。
想通此節,王淩卻又有些遲疑了起來,打蛇不死反遭蛇咬,話粗理不粗,當即搖了搖頭,道:“王氏子弟,多有才俊者,親朋故舊更是遍及天下,劉公子沒收了王氏所有,卻不會餓了我們,隻是這麽一來,父兄之痛,破家之恨,劉公子便是王氏一族不共戴天之仇了……”
“依彥雲之見,我正該對你王氏一族趕盡殺絕了?才好一了百了?”劉封聞言大笑了起來,幾個侍衛略略擺了些吃食上來,劉封示意王淩坐下就用。
王淩也不拒絕,自知失言,尷尬的輕咳了一聲,自嘲的道:“我躲了一日一夜,想不到會在這裏受了劉公子款待。”
劉封再不說話,靜靜的等他用食,也隻陪了幾杯酒。
少停,王淩便放了筷子下來,卻欲言又止。
“彥雲往後,還是會回長安的罷?”王允設計離間董卓呂布,連環計,鳳儀亭,四大美人之貂嬋,在後世已經成了一個不朽的傳奇,其間幾分虛幾分實,劉封也是好奇得很。他知道,呂布自朔方敗回之後,實力大損,董卓卻在李儒的授意下依然對呂布依然信任有加,添兵增甲,一如自己涼州舊屬,甚至親厚尤有過之,也更惹了諸多涼州舊部對呂布嫉恨不已。雖然明知道呂布是出了名的喂不飽的餓狼,畢竟如此重恩禮遇,劉封更是好奇王允能有幾分把握“重現”他的這個傳奇,是否,真有美人計這麽一說。
“並州王氏已為劉公子一掃而空,王淩,自然是回長安了。”王淩笑了笑道,眼角微不可察的一絲黯然,卻分明落入了劉封眼中。
劉封便有些猶豫了起來,舉杯與王淩致意,掩過了自己的遲疑,停下手,才試探的道:“長安詭異變幻,彥雲回去,隻怕還是會遭了池魚之秧罷?既然太原王氏已經一朝覆滅,彥雲何不借此機會,隱姓埋名三兩年,待天下太平再出世致用?”
“劉公子美意,王淩感激不盡。”王淩從悠悠神思回緩過來,自失的一笑,“事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既蒙劉公子厚德高抬貴手,王淩又怎敢貪生避匿。且叔父憂心王淩生死,若是王淩一去不回,反分了叔父心神,王淩更是萬死難辭其咎了。”
劉封默默點了點頭,言盡於此,王淩倒是半點不與自己避諱,想來王允的事,能與他相商與的,也就這個王彥雲了,而所謂的回鄉奔祭亡父,怕不正是王允的借口,欲要全他一命罷,隻是不知王允什麽時候行事,自己或許可以趁著長安大亂之際,出兵驅逐李傕郭汜,搶在曹操之前,挾天子以令不臣……
“劉公子?”看著劉封**,王淩奇怪的喚了他一聲。
“嗯?”劉封回過神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揮手示意幾個侍衛下去,隻有鮑出一直留在左右,“司徒欲行大事,劉封有三兩句話,還請彥雲轉達。”
事實上,當日劉封請動蔡邕欲留王允一子在晉陽,最終在王夫人的堅持下,卻沒能成行。然而王允叔侄卻也各自凜然,直覺劉封似已察覺了自己的心思,隻是相關事宜,除了自己叔侄二人,再無第三人參與,又讓王允叔侄半信半疑,百思不得其解,一時舉棋不定。也因為一直還沒得到董卓的真正信任,這事便一直拖延了下來,這一次王淩所謂的回鄉祭父,其實卻也是王允迷惑董卓的一招,無論如何,王淩事後還是要回到長安,接受董卓的征辟的,王允依然會將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交到董卓手中,以換取董卓的信任。雖然王淩回並州之舉看似可有可無,卻不失為多一道爭取董卓的杠杆,須知如此重大舉措,哪怕任何絲微之處,都是極可能影響到最終的結局,這也是王淩為何非得再趕回長安去的一個重要原因。
幾番試探之下,王淩便也確信,劉封對自己叔侄的心思其實早已了然於胸了,雖然不知道劉封這份認識是從何而來,更不明白自己是哪裏出了差子,才讓劉封瞧出了破綻來,王淩依然身上凜凜。想天下智者,不知凡幾,劉封既然看得出其中虛實,自不信其他人都是瞎子傻子,董卓身邊,更不乏才智之士,若是他們也瞧出了端倪來,那後果……
想到此處,王淩不敢有絲毫的怠慢,恭恭敬敬的與劉封深施一禮:“劉公子厚德賜教,王淩敢不洗耳恭聽!”
“涼州士民無不視董卓如天人,無董卓,則涼州精銳不過一盤散沙,再不能成事。倘若日後天助大漢,司徒事成,但請司徒網開一麵,隻誅首惡,從者不論,以免逼狗入窮巷,最終狗急跳牆,反起傷人!”劉封想了想,還是將這話說了出來,卻不知自己是怎麽心思,若依並州的利益,自然是天下越亂,朝廷越是威儀掃地,走投無路,他的機會也越大。其實這一番話,對劉封來說,卻是不智得很。
王淩聞言卻是臉上一白,微微一笑道:“劉公子今日赦免了王氏一族,是不是,也是基於同樣的心思?”話一出口,便又大悔了起來,無論從哪一點上來說,劉封的這一番話,都是善意的提醒,隻是王淩自己剛從鬼門關上回過,內心確確實實也對劉封的網開一麵生起感激之心,情同此類,難免便有些神思過敏了起來。臉上一紅,起身與劉封深施一禮,歉然道:“王淩慚愧,一時言語無狀,請劉公子不要放在心上,如此恩情,王淩必不敢忘!”
劉封也知自己有些用詞不當了,對王淩的反問便也不放在心上,淡然一笑,道:“得失權宜,以司徒之智,當不難明白,劉封隻怕司徒存了除惡務盡了心思,反傷了自己。”
“多謝劉公子提醒,若是真有成事的一天,王淩一定提請叔父,詳加考慮劉公子所言之事!”收起心中的不安,王淩起身長立,深深的與劉封一揖。雖然種種糾葛,他是再難與劉封交上朋友了,隻是劉封的這一份情,卻讓感激不已。
劉封看王淩如此心態,也知這事王允叔侄應有七八分把握了,隻是這種事是絕不可能有個確定的時間表了,便也不再多語。拍了拍手,一個侍衛捧著個包上來,劉封也站了起來,與王淩重重的一揖,道:“經著晉陽之變,彥雲與我,怕是再難為友了,若再多留你,恐怕徒惹了有心人的猜疑,這裏有些盤纏及換洗衣物,彥雲俊達之達,想當不會矯情罷?”
這一拜,卻是劉封感佩王允能大智大勇,舍家為國之壯舉,雖然不知道王允一家在最後長安為李傕郭汜所破時有幾人能夠逃過這一場劫難,王淩死生如何,他這一次再回長安,怕不正與當年荊軻易水之別,情形有異,壯懷何差!
王淩也感覺到了劉封對自己叔父真正出自內心的敬意,鄭重的接過這個包,捧在手中,慨然道:“大恩不言謝,此事無論成敗如何,王淩都不忘劉公子今日相送之情!”
劉封轉身抬起酒壇,與王淩滿上一碗,也給自己添了一碗,遞到王淩麵前:“彥雲此去,生死未知,請滿飲這一碗,今日一別,不論日後是敵是友,請彥雲記得劉封這個朋友!”
王淩接過酒,鼻息頓時有些急促了起來,深吸一口氣,仰頭一飲而盡,罷了,卻又長長的吐了一聲,似著禦了千斤重擔一般,說不出的輕鬆,雙眸卻已染上了血紅之色。突然“呯”了一聲,將手中之碗,狠狠的砸在地上,激起了千般碎片,四下飛濺,王淩再不發一言,衝劉封重重的抱拳一禮,轉身大踏步出了營門而去。
英雄一去,大樹飄零。
劉封微微有些失落,隻靜靜的看著地上陶碗碎片,突然自失的笑了起來:“好好了一隻碗,幹嘛就砸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呀!”
試頑的一句話,從他口中出來,卻是黯淡無比。
王淩的身影卻又折了回來,仿佛沒聽著劉封這句話一般,隻靜靜的看著他。
“彥雲因何去而複返?”劉封有些奇怪了起來。
“有一個疑問,沒得解出來,王淩就是死,也死不瞑目了!”王淩麵無表情,認真的道。
“彥雲但說無妨。”
“你是怎麽看出我叔父的心思的?”王淩輕呼了口氣,緩緩的道,這一句話,卻又似著分外的沉重,壓得他一直緩不過氣來。
“嗯?”劉封微微一怔,隨即點了點頭,道:“司徒一生為官,剛直不阿,出了名的嫉惡如仇,當年十常侍之凶頑,司徒視若無物,而今董卓逆天行事,人神所共憤,司徒卻能與他曲禮相事,事有反常即為妖,我不過大膽猜測一下罷了,卻想不到誤打誤撞,當真蒙對了。”
誤打誤撞瞎猜是有的,然而如此確信,卻不是這個原因。
王淩遲疑的看著劉封,仿佛要從他閃爍的雙眸中翻出什麽出來似的,卻又一直沒能確定,然而,他又有什麽理由還要欺騙自己?王淩突然“嗤”了一聲慘笑了起來:“叔父性情如此,對此事有所懷疑的人,隻怕不在少數罷。”
一旦事泄,闔門老弱,焉能再有孑遣?
說罷這話,王淩當真不再言語,轉身就走。
劉封卻怔怔的看著他,直到他的身影在消失在茫茫細雨中,突然更有一種失落湧上心頭,最後,卻化為了輕輕的一聲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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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太原王氏叛叛劉備逆迎袁紹一事,終於有了結果,自王祈以下親圍子弟被誅三百餘人,王氏族興老宅,血光一片,太原王氏在並州所有田產,除了王柔一門,盡歸了州府所有,赫赫太原王氏,除了在外在外為官及遊學的,就隻剩王柔一門,奉掃祖先宗祠。此事雖酷,卻也在情理之中,世人傷歎王氏滅門之慘,卻也同時懾於劉封行事之烈。
然而,更出人意料的是,王氏一門所有婦孺老弱,劉封卻一概不論,更不貶斥為奴之類,聽憑王柔兄弟收養,至於王祈以下王氏死難者,也聽憑王柔收斂。
事後,王柔依仍在職西河太守,所有見存王氏子弟,閉門讀書,再不與人有任何交集。
另一件事,同樣更令天下人驚訝不已:並州所俘四萬餘袁軍步騎,包括雁門為張郃所收降者,共計五萬餘人,劉封下令,發放幹糧,盡數遣返,無論將校士卒,一概不誅。
很快的,這些人回到冀州,又重新為袁紹所收錄,經曆了一番戰場殺戳,依然是袁軍最精銳的所在。
很多人還在遲疑劉封的這個不智之舉時,幽州公孫瓚,在初平二年冬出兵掃蕩塞外,終於得到累累豐收,攜大量俘虜馬羊歸來,很快的,兵發冀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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