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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不是隻有你才會

  三元觀乃整個益州都數得著的道觀,劉氏又是益州士族,雙方既然搞出這麽大場麵,作為太守,張承當然要出來說兩句。


  不得不說張承的口才是極好的,一番場麵話被他說得文采斐然情理並重,既強調了作為父母官的他對本郡文事武備的關注,也表達了自己對比鬥雙方的期望,另外還順帶提醒圍觀眾人,武比時刻切忌喧嘩,若是讓台上武士分了神失了手,出現個什麽三長兩短,甚為不妥。


  言下之意,武鬥時,有個“三長兩短”是被允許的事。


  台下的糙漢子們大多是氐羌人,頭腦簡單,聽了這話,隻覺得擂台比武正該如此,於是個個熱血沸騰;然而底下一些老人聽了,臉色當即就難看起來。


  這擺明是在預告,待會兒可能會死人。


  馮玄隻是笑笑,並不說話。


  太守下去之後,楊蘇宣布鬥琴開始。作為士族子弟,劉明當然先上台。


  劉明抱著他的琴來到台上,看向馮玄微微冷笑,似是在嘲諷馮玄的自不量力。


  他自小學琴,二十餘年不輟,世人隻知他琴藝出眾,以中品士族的出身,卻能獲得琴藝上品的評價,實乃異數,卻少有人知道,他的老師,是琴仙戴顓。


  那日馮玄若不選琴,他也鐵定會選。


  話又說回來,今日這場鬥琴實在無謂,鬥與不鬥毫無區別,橫豎馮玄也活不過今天。


  然則,今日在這台上,他也必須全力以赴,因為,太守張承身邊坐著一位年青人,他要讓那人聽聽他的琴。


  這很重要。


  劉明抱琴行禮,置琴於琴桌之上,緩緩跪坐,屏息凝神,良久,睜開雙眼,雙手輕按。


  “咚——”琴音回響,直入人心。


  張承身旁一直閉目凝神的年青人睜開了眼。


  劉明所奏,乃是古琴曲《廣陵止息》,亦即傳說中的《廣陵散》。


  自嵇康被戕之後,《廣陵止息》一度絕響,戴顓參照前人記錄,又根據史料中記載的聽記譜,再創《廣陵止息》,時人以為乃是最接近嵇康原曲的琴曲。


  或許與原曲有些差距,但曲中所表達的情緒、意境,與史書中記載的並無區別。


  台上,劉明行指如撥雲,慷慨的曲調繚繞不息,聽者眾人受旋律感染,無不奮然——此人雖乃士族之子,但一手琴藝的確不凡。


  看台上的人,也都被這琴曲吸引,張承毫無太守風度地前傾身子,屁股幾乎要離開座位;他身旁那位身披月白袍服的年青人,也麵露讚賞之色。


  “戴顓再創此曲之後,隻傳自家弟子,著實小氣。”他看向張承,微笑道,“想來此人也是他的弟子之一。”


  張承被語聲打擾聽琴,心有不悅,卻也不得不轉頭回應:“宗君所言極是,劉文亮乃是戴顓的關門弟子。”


  “果真如此。”年青人點頭道,“聽聞此前益州大中正將他的琴藝定為三品,實至名歸。”


  張承含笑道:“琴藝一道,宗君乃是宗師,君口中的三品,可比大中正口中的,更要難得。”


  年青人擺擺手,笑而不語。


  劉明一曲奏罷,停手正坐,閉目凝神,似乎仍在感受《廣陵止息》的殘韻,不止是他,但凡稍通音律的人,都作一般神態。


  《廣陵止息》的感染力,實在太強。


  直到一刻鍾後,劉明才緩緩睜開雙眼,起身行禮。


  看台眾人頷首還禮。


  楊蘇上台,唱到了馮玄的名字。


  馮玄身邊一眾父老早已臉色慘白,劉明琴藝高超不說,居然選了《廣陵止息》這種隻有戴氏門人才會彈奏的曲子,馮玄怎麽可能贏?

  馮玄安慰地衝大家笑了笑,走上了台。


  五鳳溪水平緩寧靜,恰如此時馮玄的心境。


  他隻向台上行了個道門的稽首禮,便席地而坐——並非端正跪坐,而是像往常在山上彈琴一樣,斜靠著木台一角的立柱,琴,則放在他的膝蓋上。


  他從身後掏出個酒葫蘆,猛灌一氣,這狂生做派,已然讓看台上的人麵露鄙夷。


  馮玄卻像對此毫無察覺,他扔掉葫蘆,悠然揭開琴衣。


  台上,張承身邊的年青人眼神一凝。


  那是一張古琴,很古老的琴,琴身上的紋飾,斫琴家已數百年不用。


  年青人幾乎壓製不住想要下台去近距離看一眼的衝動——太遠了,那上麵應該還有圖騰,隻是看不清。


  這一定是上古之琴,一定是,若是能近距離看一眼,哪怕就一眼,以他在鑒琴上的造詣,他也一定能看出,這究竟是哪張古琴。


  然則還未等他付諸行動,擂台之上,馮玄已然雙手按弦。


  “鐺——”


  明明是弦音,卻如黃鍾之鳴。


  看台上,不止那年青人,就連張承和一眾見識不凡的看客們,都一起變了臉色。


  弦音如鍾……


  莫非……


  不,絕無可能!


  倒是一旁觀戰的劉明與法明二人神色淡定,仿佛在他們看來,三元觀無論拿出什麽樣的驚世之器,都是正常的。


  馮玄開始撥動琴弦,琴聲跌宕而起。


  他奏的,竟然也是《廣陵止息》!!!

  不止看台眾人,就連劉明與法明都滿臉不可思議——難不成戴顓還偷偷收了個徒弟?

  看台上下,觀者無不麵色訝異,更有擅長琴道者,紛紛交頭接耳。尤其是張承與那宗君,兩人相視一眼,均是震驚。


  怎麽可能,戴琴仙去世時,這娃娃還沒出生吧?


  但很快,兩人一齊麵露迷惑之色。


  這旋律或許是《廣陵止息》,但這起承,這轉合,這意境……


  甚至這小道士用的指法,都不對。


  這不是《廣陵止息》,或者說,這不是戴顓的《廣陵止息》。


  台上台下,但凡精於音律之人,一起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或者,這是另一個版本的《廣陵止息》?

  在他們的認知中,除了戴顓,就隻有一個人會《廣陵止息》,那個人叫嵇康。


  張承轉過頭,想要對身邊的宗君說點什麽,卻見這位同樣出身於操琴世家的大人物滿麵紅潮,臉色呆滯,目光癲狂。


  這是服了五石散的樣子——張承很熟悉——可這位怎會在這樣的場合服用五石散。


  五石散這種東西,不都該在內宅後院裏服用麽?他有點擔心宗君下一刻就會狂笑著脫光衣服繞場奔跑。


  但等了足足半刻鍾,宗君仍是一動不動地坐在原位,目光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


  張承拉拉他的衣袖,“宗君。”


  “噤聲!”宗君低聲嗬斥,然後繼續看著擂台上的馮玄發癡。


  馮玄的《廣陵止息》,確然與劉明所奏不同,因為他的《廣陵止息》,乃嵇康真傳。


  嵇康臨刑前說《廣陵止息》從此絕響,世人都理解為世上隻有他會奏此曲,其實是誤解了他的意思。


  他說絕響的原因是那個跟他一起創作此曲的人,乃是不入世的道士。道士不入世,《廣陵止息》自然就於世間絕響。


  那個道士,曾是三元觀的祭酒。


  這首曲子,馮玄從小練到大。


  真正的《廣陵止息》,不隻有劉明所奏之曲的慷慨,還飽含著不屈和反抗,更加之操琴者在彈奏時的情緒融入,內蘊豐富,不可一一道之。


  而今天馮玄所奏之《廣陵止息》,保留了嵇康的不屈和反抗,又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無畏和豪邁。


  在意境上,馮玄毫無疑問地勝出。


  再聯想到如今三元觀諸道士離世,馮玄不過是一個不經人事的少年,孤苦無依,卻要麵對劉氏這樣的強敵,其不屈和無畏,又平添許多悲壯。


  而這種悲壯,卻也暗合《廣陵止息》之傳說的另一個版本——聶政為父報仇而刺韓王。


  看台之上且不說,單看台下明白馮玄如今處境的人們,早已聽得情緒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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