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不講道理薑道禮
自來山地作戰,極少使用牲畜,騎兵更是聞所未聞,這是因為山地根本不適合戰馬奔馳,眾所周知,山林間的騎兵,戰鬥力反倒不如一個步甲。
但也有例外。
寧州、益州兩地,有一種山馬,最擅在山林中奔馳,它們慣於跳躍前行,於溝壑中來去如履平地。
蕭道成和沈攸之是最清楚這種戰馬的,因為他們近來談得最多的便是這種戰馬,以及它們的所有者——薑道禮。
夕陽下,長蛇般的騎兵陣列風馳電掣地衝出尚存的薄霧,踏碎了林間靜謐,攪亂了山中風景。一名身材精瘦的騎士,手持旌旗策馬而來。
駐馬眾人跟前,騎士摘下麵甲,露出滿臉虯須。
“某乃薑道禮。”騎士淩厲的目光掃過了眾人。
……
薑道禮不喜歡講道理,這是如今宋國軍方的普遍認知。
薑姓是羌人王族,其地位血統比曾一統北方的姚氏還要尊貴,姚氏在位時,忌憚薑氏在羌族中的影響力,曾大肆屠戮薑氏,而薑道禮的父親薑南,便在那時統帥羌人南下,成了荊州一代的蠻王,其後更與巴州羌人聯絡,被百萬蠻族尊為大統領。
薑南死後,薑道禮繼位,他運氣不好,碰上了沈慶之。
沈慶之奉文帝之命討伐荊州蠻,薑道禮連戰皆敗,但根基尚在,本打算率軍西進避一避風頭,沈慶之卻在那時找上門去。
沈慶之僅帶數名隨從進了薑道禮軍營,兩人一番縱談,不知怎麽回事,薑道禮就決定棄暗投明,歸附朝廷,還答應出兵西北,幫朝廷解決吐穀渾與黨項邊患。
別人或許不知,但沈攸之乃是那次談判的隨從之一,他十分清楚,薑道禮從頭到尾都沒向世父服軟,隻是為了羌族的延續與利益,他才同意歸附朝廷,但有言在先:聽調不聽宣。
沈慶之為將數十年,十分清楚氐羌蠻族的勇悍,深知他們殺是殺不完的,唯有化而用之才是王道,也便同意了這一條。
當軍神沈慶之的麵,薑道禮都沒講過道理,如今他挾大勝之餘威歸來,就更沒人敢跟他講道理。
所以,蕭道成也罷,檀僧信也罷,隻能眼睜睜看著他麾下騎兵將四周鎮兵殺得血流成河,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砸開囚車,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放出那名叫“小牛”的囚犯。
然後,他們從小牛口中聽到了最驚心動魄的兩個字:阿翁。
渾身是傷的小牛跪在薑道禮麵前,叫了聲“阿翁”。
現如今,士族已大多不用這個稱呼,京城裏的人也不太常用了,但民間庶族仍是用的,所以蕭道成們盡管出身高品士族,也知道這兩個字代表什麽意思。
這名明顯與馮玄關係非同一般的年青人,是薑道禮的兒子。
他們抓了薑道禮的兒子,還將他打傷了,還將他關進囚車裏!!!
薑道禮會講道理麽?
在外征戰三年,渾身上下殺氣未散的一千騎兵皆拔刀在手,薑道禮會講道理麽?
“我是講道理的。”薑道禮將兒子扶起來,交給身後的騎士,然後淡淡地看著蕭道成,“你們誰來跟我講講道理?”
蕭道成是名義上的領頭之人,這時候當然隻有他站出來最合適,於是他站了出來。
“仆乃中兵參軍蕭道成。”
“我知道你。”薑道禮說,“某之阿子十根手指的指甲都被拔了,你賠給某吧。”
說完他抽出腰間小刀,朝蕭道成走過去。
“明將軍且慢。”沈攸之擋在蕭道成麵前,“此事是仆所為,與蕭將軍無涉。”
薑道禮停下了腳步,他看著沈攸之,眼中透出濃烈的嘲諷意味。
“你以為,你世父是沈慶之,某便不敢殺你?”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仆相信明將軍的公道。”沈攸之說著,伸出了雙手。
“能言善辯。”薑道禮冷冷一笑,“若你打仗有你口舌的一半厲害,你世父也不至於壓你軍功。”
沈攸之臉頰抽了抽,卻很快恢複如初。
“阿翁,他們要搶玄子的道觀!”小牛在一旁嚷起來。
薑道禮眉眼一橫,繼而又散開,他像發現了這世上最好笑的事情一般,大笑起來。笑聲穿雲裂霧,驚起鳥獸無數。
“什麽道觀?”他陡然回身,狠狠地訓斥道,“蠢阿奴,那是我們家的宅院!”
小牛麵露驚色,但隨即便恍然,激動地道:“是是是,阿翁不提我倒忘了,那處早已是我們薑家的宅院。”
一旁肅立靜聽的檀僧信便在這時笑了,他生得好看,笑起來的時候更好看。
“阿彌陀佛,貧道告辭了。”他衝薑道禮合十為禮,舉步便向山下走去。
蕭道成與沈攸之對視一眼,皆麵露訝色,但很快,二人便明白過來,於是也衝薑道禮行了個禮。
“如此,仆等也便告辭了。”
這件事已經不能講道理了,因為薑道禮一句話就堵死了他們所有講道理的可能——那不是什麽三元觀,那隻是薑氏的宅院,連薑氏的宅院他們都敢染指,薑道禮自然就無需再講道理。
滿地屍體就是最好的佐證。
“沈攸之!”薑道禮突然淡淡地開了口。
沈攸之淒然一笑,猛運玄功,帶血指甲片片飛出。
噗噗……
雙手鮮血淋漓,沈攸之卻仍向薑道禮行了一禮,而後轉身下山。
……
馮玄在老君閣前迎接薑道禮。
這位出征三年,在缺糧少人,甚至武器壞了都補充不上的情況下,帶領三萬邊軍蕩平黨項與吐穀渾的羌族之王,此時看起來比三年前更有威嚴,但馮玄從他眼底看見了深深的疲憊。
薑道禮今年四十歲了,這世上大多數人都很難活過五十,他一生中最年富力強的時候已經過去,剩下的日子,他就要為將來經營。
他的將來,薑氏的將來,以及,羌人的將來。
這些將來,都是小牛。
小牛叫薑夔,是薑道禮的兒子。
薑道禮有很多兒子,但隻有薑夔有資格繼承他的一切,因為薑夔是他的嫡子,唯一的嫡子。
很多年前,沈慶之帶著三五隨從走進他的王殿,他從那位老將身上看到了自己未來的樣子,所以他一定要在自己老去之前,將一切都安排好。
一切,就是薑夔。
馮玄派那名文士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為將來發愁,而後那名文士將一種可能擺在他的眼前——繼承三元觀在邊地兩郡的影響力。
他曾考慮過凱旋回朝後該要些什麽封賞,才能保證羌人的將來。荊州已被朝廷平定,他在那處的根基已蕩然無存,他需要另找一塊地方,讓羌人繁衍生息。
漢末時天下大亂,氐羌北遷,但遷走的隻是氐羌大族,占人口大多數的氐羌老百姓,仍是留在了蜀西,這也是如今黨項八部與白蘭的由來。
此次他討平黨項與吐穀渾,白蘭來投,西部群山已在他的掌控之中,但那處隻可作為後方,他還得需要一塊地方,作為與中原皇朝交通的門戶。
沈黎郡與越嶲郡地處西南邊地,本就是氐人與羌人世代生息之地,如今居民,也大多是氐羌族人,能擁有這兩郡,再好不過,他唯一擔心的,便是民心不附,而如今,馮玄將民心捧到了他麵前。
那些“民心”,便是一份份地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