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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夜(2)

  忍辱負重、忍辱負重……朱聿恒心中默念,長長呼吸著。


  提起水桶,他問她:“哪兒有水?”


  “出巷子口左轉,走個百來步就有口甜水井,去吧。”


  他提著水桶走了,許久也沒回來。


  阿南蜷在椅中打了一會兒瞌睡,見他還沒回來,心裏想著這個宋言紀看起來一身傲氣、久居人上,大概不肯紆尊降貴伺候她,準備當一年逃奴了?

  這可不成,她還需要他那雙手呢。


  她提著裙角就跳下椅子,準備去抓他回來。


  誰知,剛跳下地,她就聽到了院子裏的動靜。


  他回來了,重重地把水桶放下,又重重地把鍋放在爐子上,冷著臉拿起了火折子,開始生火燒水。


  不過,從未接觸過這種事的皇太孫,直接用火折子去引燃兒臂粗的幹柴,點了半天火折子都快燒完了,那柴還沒點起來。


  見他居然沒跑,阿南放了心,笑眯眯地抱臂倚門問他:“喂,老舉著火折子,你胳膊酸不酸啊?”


  火折子快燒完了,灰燼飄到了他的臉上。他抬手默默抹去,冷冷瞪了她一眼,沒說話。


  他那臉上抹出好幾條黑灰痕跡,在白皙冷峻的麵容上格外顯目,阿南不由得“噗”一聲,指著他的臉哈哈大笑出來。


  他再也忍耐不住,呼一下站起身,抬腳就出了門。


  阿南在他身後問:“怎麽,給我拍出賣身契的時候不是義無反顧嗎?這才兩個時辰就不行了?”


  朱聿恒沒理她,在門口拍了兩下掌。


  黑暗的巷子中,那個靈活的胖子立馬鑽了出來。片刻間引燃了柴爿,立馬又退出去了,消失在黑暗中。


  火苗舔舐柴火,發出輕微的嗶剝聲,火光讓周圍事物的輪廓漸漸顯現。


  阿南抱臂盯著他,臉上似笑非笑:“我的家奴自帶家奴?”


  “不就是洗澡嗎?誰給你燒的水有什麽區別?”他冷著臉。


  “行吧行吧。”這洗澡水燒開的時間不會太短,阿南打了個哈欠,正要回屋內去,卻聽到他低低地問:“你是怎麽贏的?”


  “什麽怎麽贏的?”她困了,有些迷糊。


  “最後一局……無論如何,我也不可能輸的。”他盯著火光,緩緩地說,“如此關鍵的一局,我始終盯著所有的牌,如果你動了什麽手腳,我不可能不發現。”


  阿南笑了,一撩裙擺在台階上坐下,看著火爐內嗶嗶剝剝燃燒的鬆枝,說:“動手腳?和鬼八叉那種老狐狸過過招還有意思,對你這隻單純無知的小貓咪下手,有什麽意思啊?”


  小貓咪朱聿恒鬱悶地瞪了她一眼:“三個六那一把,如果不做手腳,你是怎麽擲出來的?我不信你的運氣會這麽好。”


  “我是幹哪一行的,憑什麽吃飯的,你不知道嗎?”爐火投在阿南的臉上,映得她笑顏如花,雙眸璨璨。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展示在他的麵前。


  她的手指瘦長有力,但在幾個本不應該經常使用的地方——比如指縫間、虎口處——留有難以消除的繭子,手背手指上還有不少的細小傷口,而且掌心寬厚手指有力,不太像一個女人的手。


  “我從小受的訓練,足以讓我精確地掌控任何被我握在手中的東西。機關暗器,刀槍劍戟,斧鑿錘锛……當然也包括骰子。”她的手指在他麵前靈活地張開又合攏,火光跳動著,抹去了上麵的傷痕,隻留下五根修長手指。


  “摸上你那三顆骰子的時候,我就知道如何控製它們的轉速與方向,稍微變一下力道,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那一個點數。”她收住了自己的手,握拳又鬆開,放在火光前。


  朱聿恒盯著她的手,火光映照得她的手一片通紅,仿佛可以看出肌膚下行走的血流。


  “不過呢……”說到這裏,她唇角帶笑地抓起他的手,毫不介意地將他手上的灰抹掉,說,“你也許會走得比我更遠,因為你,有一雙天賦異稟的手。”


  他的手在火光中瑩然生暈,修得幹淨的指甲泛著珍珠光澤,指骨瘦而不顯,真正如雕如琢,充滿力度,完美無瑕。


  他垂下雙眸,感受著她的指尖在自己手部每一寸肌膚上遊走的觸感,抿緊雙唇克製著自己的身體,一動不動:“你要拿我的手幹什麽?”


  “這個你就別管了,總之,我有用。”她終於將他的手翻轉了過來,看向他的掌心。


  他很小便開始騎馬練劍,掌心有薄繭,是完美中唯一不完美的存在。而他的掌紋十分清晰,幾乎沒有任何雜蕪的線條,明晰而決絕,縱橫在他的掌中。


  每個人的個性,都會忠實地寫在掌紋上。她心想,他一定是個堅定決斷,能夠拋棄所有猶疑的人。


  她迷離又歡喜地歎了口氣,緩緩抬眼望著他,說:“說真的,你這雙絕頂的手,再加上幾乎無限的心算能力,假以時日,你必定成為傳奇!”


  他冷笑一聲,沒有回答她。


  假以時日。


  他現在最缺的,就是時日。


  她見他神情不屑,便貼近了他一點,拍拍他的肩膀,說:“真的。比如我,擲骰子隻能憑手部的控製力,而你,還可以在瞬間對環境進行分析。骰子出手的速度、起始的位置、翻滾的距離,甚至桌子的光滑度、氣息的阻力……你的算法足以完全掌握所有一切!隻要計算得完整徹底,用你的手精確引導,我相信,天底下沒有什麽你無法控製的東西!”


  朱聿恒聽著她熱切的話語,那一直冷漠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嘲諷的冷笑。


  他生下來就受到全天下的期待,他一言一行舉世矚目,所有人都知道他終有一天將掌控這九州天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而她,誘惑他去掌控小小一顆骰子,多麽可笑。


  所以他開了口,冷冷地拒絕她:“天下之大,我控製一顆骰子、一場賭局,有什麽意義?”


  “嘖嘖嘖,這胸懷蒼生的樣子,誰知道你隻是個太監啊?”被拒絕的阿南嗤笑著刺他。


  朱聿恒臉色微變,銳利如刀的目光瞥向她。


  天不怕地不怕、見識過無數大風大浪的阿南,在他那仿佛與生俱來的威壓麵前,隻覺得額頭一涼,後背有些僵直。


  這男人,有點可怕啊……


  本想審問審問那個蜻蜓的事,但看現在這局麵,阿南也隻能先放棄了,站起身說:“水燒開後,你把洗澡水打過來吧。對了,待會兒我給你三個骰子,你今晚給我好好練練,最好明天早上你能給我一把投出三個六。”


  朱聿恒聽到“洗澡水”三字,忍不住又憤憤地瞪了她一眼。


  阿南毫不在意:“快點哦,不然天都要亮了。”


  有人伺候,阿南洗個澡的架勢就很大。


  朱聿恒在她的指揮下一通折騰,倒好了一大浴桶的溫水,又按照她的吩咐把澡豆、花瓣、香胰子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浴桶前鋪好地毯,擦身體用的絹布和花露、澤膏、麵脂、口藥一一擺放在梳妝台前。


  然後她把朱聿恒趕出了屋,鎖上了門。


  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是江湖裏飄的。所以在舒舒服服泡澡的時候,阿南也對自己這個家奴有點不放心——


  畢竟,他們之前幾次見麵,差不多都是性命相搏的狀態。


  在泡澡的時候,阿南還順手拿過了桌上的銅鏡。她擦去上麵的水汽,轉到某一個角度,銅鏡上剛好映出了梁上一麵對著外間的銅鏡。


  從旁邊的抽屜中取出一柄表麵圓弧如球的小銅鏡,阿南將它和手中銅鏡相照。於是,她手中的銅鏡照出梁上銅鏡,又將外間畫麵反射到了球麵小鏡上,原本極微小的畫麵,放大了開來。


  雖然看得並不真切,不過她緩慢地移動著球麵,也能依稀看出外間他的動靜。


  他握著她給的三顆骰子,端坐在桌前,看著它們靜靜思索了一會兒後,便開始投擲。


  一把接一把,應該是一直不成功,他又考慮了一下,換成了單個骰子,先開始練習。


  “可以呀,挺機靈的。”阿南安心地扣下銅鏡,不再監看。


  現在這雙心心念念的手終於屬於她了,她得先把訓練安排好,讓他慢慢地進入這個行當才行……


  正在考慮時,後院忽然傳來他疾行的聲音。


  阿南皺起眉,將耳朵貼在牆上,揣測著他要做什麽。


  說是後院,其實就是房屋與院牆的一塊空地。此時耳朵一貼上去,阿南就大吃一驚。


  原來,她隻顧著思索,居然沒發覺後院有人翻、牆進來了,腳步聲正在向這邊接近。


  這人也太警覺了,大半夜反應都這麽靈敏,連擲骰子的聲音都沒法阻礙他判斷周圍聲息。


  這得在什麽水深火熱的環境下培養出來的?


  這念頭隻一閃即逝,她就聽到了輕微的哢嗒一聲,是鐵器卡進她窗戶的聲音。然後,她就看見一柄匕首的尖端,從窗縫間插了進來,慢慢地挪著,眼看要挑開窗栓。


  阿南不由得暗暗好笑。


  哪裏來的小賊,半夜偷東西,卻不知道自己偷到閻羅殿來了。


  她跳出浴桶,隨手披上衣服,衣帶一紮一束穿好衣服。


  左手虛按在右手臂環上,她笑意盈盈盯著那片刀尖,準備在對方從窗口探頭進來的一刹那,先把他的鼻頭削掉一塊。


  誰知,那匕首尖還沒觸到窗栓,忽然就停住了。然後就是啪嗒一聲,顯然是外麵正在撬窗戶的人摔了個大跟頭,卻又沒能叫出來,硬是把悶響卡在了喉口。


  阿南聽著動靜,揣測著應該是宋言紀把人給踹開了,然後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讓對方出聲驚動她。


  見匕首尖退了出去,阿南便由窗縫間向外張去。


  暗淡的月光下依稀可見他的手中玩著那把匕首,而蜷縮在他麵前,被扯掉了蒙麵布瑟瑟發抖的人,居然就是晚上見過麵的婁萬。


  她瞬間就明白了他的來意,腦門燃起了怒火,恨不得現在就衝出去,狠狠踹他幾腳出出氣。


  而他把婁萬押在院牆角落,壓低了聲音問:“婁萬?”


  “我……我……”他結結巴巴,說了好幾個“我”後,傳來悶悶的幾聲慘呼,大概是受了教訓,終究不敢再抵賴,驚懼交加地說了出來:“她……那姑娘賭博會使手腳,我就跟過來,想……拿到法子,把輸掉的錢贏回來……”


  果然如此。阿南撇嘴冷笑一聲,又聽他問:“你不會求她?”


  “不成的,她和我老婆一樣,一看就是死腦筋的人……再說,連春波樓的鬼八叉都輸給她,這麽厲害的法門,她怎麽會傳給別人?”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倒理直氣壯起來,“還、還有,她今晚不是贏了一大筆錢嗎?我這麽慘,輸得賣房賣女兒,飯都吃不上,怎麽就不幫幫我?”


  他冷冷問:“這就是你對恩人的態度?”


  “恩人?當初我老婆把她從江裏撈起來,我們也是她救命恩人啊!那姑娘也太不上道,既然把我女兒送回來了,怎麽不幫我把房子典回來,再給我點賭本讓我翻身?”


  阿南冷笑著,正考慮著如何懲戒這個不要臉的混蛋,隻聽那邊“啊”的一聲痛呼,然後是肉、體砸在牆上,又跌落在地上的聲音,顯然是被一腳踹翻了。


  在他的哀叫聲中,他一把提起婁萬的衣襟,一字一頓緩緩說道:“半夜持刀入宅,罪當死。”


  婁萬顯然被嚇壞了,顫抖著哀求:“兄弟,饒、饒命,我、我再也不敢了……”


  “兄弟,你也配?”他冷冷說著,一手捂住男人的嘴,另一手抓起男人的右手,將它重重按在後院石牆上,然後用他帶來的那把匕首,利落地切了下去。


  在婁萬的悶哼聲中,他的聲音平靜到幾近冷漠:“這是你自己發的誓。”


  阿南揚了揚眉,在男人慘痛的叫聲中,輕輕“嘖嘖”了兩聲。


  “先切你一根手指,以後你再賭博,我見一次切一根。記住,你這輩子的賭博機會,隻剩九次了。”他將匕首丟到婁萬麵前,示意男人可以走了。


  阿南扒窗戶看著,自言自語:“誰說隻有九次了,還有十根腳趾頭呢。”


  不過想了想他抓住正在賭博的婁萬,把鞋子扒掉切腳趾頭的畫麵,她也覺得好笑。


  憋住笑,阿南推窗假惺惺地問:“阿言,怎麽這麽吵啊?”


  外麵傳來婁萬落荒而逃的聲音,還有朱聿恒冷淡的回應:“小事,打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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