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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相通(3)

  楚元知看著火折子,目中有異樣光彩:“姑娘,你這東西隨身攜帶,不怕炭火傾覆嗎?”


  阿南笑了笑,指給他看:“這銅殼相接處,有一個滑動機軌,用三條相交的圓弧銅軌,精確控製好平衡,可以做萬向旋轉。無論外麵如何轉動,裏麵的炭火始終被兜在圓球之中,不會掉落。”


  “這隨開隨著的火,想來是火石?”他說著,用不停抖動的手用力關上又擰開外殼,隻見球中火星迸出,頓時點亮了裏麵的炭火。


  這讓朱聿恒想到了,第一次見麵的,阿南提在手裏的那盞燈。


  在那盞燈如同蓮花瓣般旋轉開放的同時,燈火也隨之亮起,看來應該也與這個火折的道理相同。


  可惜那盞燈,已經燒毀了。


  朱聿恒不知阿南耍手段進入楚家後,為什麽不問六極雷的事情,反倒與這個楚元知聊起了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


  他聽著他們的話,目光不自覺便落在了楚元知的那一雙手上——不知怎麽的,他也變得像阿南一樣,看人的時候,要著重看一看對方的手。


  對方確實是個廢人了,當一個人的手,時刻不停在顫抖的時候,是不可能稱為健全的。


  但,他的手雖一直在顫抖,卻可以看出在枯瘦殘損的表相下,是屈張有力,棱節分明的骨相。


  “如此巧奪天工,看來,姑娘是我輩佼佼者。”楚元知將阿南的火折子遞還給她,定了定神,拿起桌上的火篾,示意他們隨自己來。


  穿過一個寬敞的天井,楚元知推開後進堂屋的門。


  屋內雖幹淨,卻也難掩破敗的氣息。他將火篾插入了桌縫,示意他們入坐:“二位深夜到訪,究竟有何貴幹?”


  阿南笑道:“叔,都是自己人,咱們……”


  楚元知抬起顫巍巍的手,製止了她後麵要說的話:“不敢當,我與姑娘初次見麵,有話請直說。”


  探討了這麽久的火折工藝,最終拉攏無效,阿南也隻能改口道:“楚先生,你兒子摔碎了我一個玉佩,說是一時賠不起,所以我來熟悉熟悉你家的門臉。”


  楚元知聞言愕然,看向耷拉著腦袋站在門口大氣也不敢出的兒子。


  楚北淮小臉煞白,從懷中掏出自己撿拾起的幾塊碎玉,怯怯地給他過目。


  楚元知掃了一眼,便知道這塊玉價值不菲,他抬起顫抖的手指著楚北淮,想訓斥他一頓,可惜氣息噎塞,許久也說不出話。


  最終,他隻是歎了口氣,放下手對阿南道:“姑娘請放心,我全家人斷不會棄祖宅逃離。”


  “那就好了,請楚先生給我們出張欠條吧,這塊玉,賠一百兩不算多吧?”


  “論理,確實不多。”楚元知語速緩慢,此時燈火又十分暗淡,那聲音在他們聽來竟有些恍惚,“隻是我不知當時情形如何,這欠條一時難打。北淮,你先將當時發生之事,一五一十說與我聽聽。”


  楚北淮囁嚅著,將當時的情形說了一遍。


  楚元知聽他說完後,抬手緩緩揮了揮,說道:“你先回酒樓去吧,這事,爹會與二位貴客商議的。”


  楚北淮應了,邁著淩亂的步子,抹著眼淚匆匆走了。


  等他腳步遠去,楚元知才轉頭看向阿南與朱聿恒,語調沉緩:“姑娘,那巷子寬有五尺,犬子殺雞宰鴨都在溝渠邊,他蹲在路邊幹活,姑娘走路經行,五尺寬巷,一靜一動,你覺得這玉碎的事兒,該由誰來擔責?”


  “自然是令郎擔責。”阿南蠻橫道,“畢竟我損失了東西。”


  楚元知顫抖的手緊握成拳擱在膝上,說道:“二位,我家中情況你們想必也看到了,這家徒四壁,破屋兩間,姑娘覺得我們有什麽值錢的東西?”


  阿南就等他這句話,當即說道:“楚先生您還有一身本事啊。”


  聽到她這話,楚元知那一直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譏笑的表情:“真是一樁好買賣。看來姑娘對我知根知底,這玉佩也是專門準備的,我隻能賣身賠償了?”


  朱聿恒一聽到“賣身”二字,心中頓時五味雜陳。


  阿南笑道:“楚先生,你說的這話,聽起來裏麵可有刺啊。”


  “話裏有刺,總比姑娘笑中藏刀的好。”楚元知說罷,將臉上神情一斂,那枯瘦的身軀呼一下站起來,抬手便掀了麵前的桌子。


  “能不能從我楚家討到好處,還要看你們的本事了!”


  朱聿恒料不到這個看來人畜無害的廢人竟會忽然發難,那傴僂的身軀居然爆發出驚人力氣,將這麽大一張木桌子劈麵砸來。


  下意識的,他便搶在了阿南麵前,抬手在飛來的桌麵上一按一掄,欲以翻轉的手法將其飛來的力量卸去。


  然而手一碰到桌麵,他便覺得不對勁。


  原來這張看似結實的木桌,實則由薄杉木所製,入手輕飄,難怪楚元知這單薄身板也能將其掀翻製人。


  而朱聿恒對桌子飛來的力量預估過高,抬手的力量已經使老,無法更改,原本該被卸去力量落在地上的木桌,因此而被他再度掀飛出去,直砸向牆壁。


  而楚元知已經趁著扔出木桌讓他們分心的一刹那,將身一矮,消失不見了。


  阿南趕上去一看,原來木桌下方正是地窖,他扔出木桌的同時,一腳踢開了地窖的門,縮了進去。


  朱聿恒低頭看向那黑洞洞的地窖入口,問阿南:“要下去嗎?”


  “這麽明顯的入口,下去肯定沒好果子吃。”阿南皺眉道。


  話音未落,隻聽得嗤嗤聲響,周圍牆壁一瞬間微塵橫飛,一蓬蓬煙火同時在牆壁上綻放開來。


  “抓住地板,躲開!”阿南反應何等迅速,一手抓住地窖入口處的地板,縱身翻了下去。


  朱聿恒學她的樣子,也淩空掛在了地窖上頭。


  阿南一手抓著地窖口,一手打亮了火折,照向了地窖。


  就著火折的光,可以看到地窖並不大,離他們不過六七尺,堆著些破木頭、廢石料,看起來隻是一個普通的儲物地窖而已。


  隻掃了一眼,便聽到屋內嗤嗤聲連響,阿南當即鬆手落地,同時叫道:“阿言,下來!”


  朱聿恒不假思索,跟著她跳了下去。


  地窖內空無一人,唯有黑暗。


  阿南用火折向四周看了看,沒發現楚元知的蹤跡,便撿起地上木頭,敲擊著牆壁,尋找楚元知脫身之處。


  朱聿恒聽到上麵如疾風般的嗖嗖聲響,又聽到急雨落地般的劈啪之聲不斷,忍不住就問阿南:“是什麽?”


  阿南依然敲著牆壁,頭也不抬道:“你剛剛砸過去的桌子,讓藏在牆壁上的火線機關因為受震而啟動了。”


  朱聿恒怔了一下,問:“為什麽延遲這麽久才啟動?”


  “沒有聞到鬆香的味道嗎?”阿南篤篤地敲著牆壁,傾聽磚塊後麵傳來的沉悶聲音,隨口道,“楚家是用火的大家,暗器是用鬆脂嵌在牆壁夾縫中的。火線機關啟動,鬆脂需要片刻才能溶解,使得原本被鬆香固定在機括內的暗器鬆動,整個屋內被殺器籠罩,唯一逃命空檔——就是他們迫使我們進入的,這個地窖。”


  朱聿恒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這樣設置機關的用意。


  一是因為這機關設在自家屋內。啟動之時,往往會有自家人身在其中。若暗器發動太快,楚家人很可能無法從中逃離。因此稍留空隙,以免殃及自身。


  二是對方尚有後招。屋內的暗器機關一旦開啟,唯一的活路便隻有這個地窖。在將他們逼入這裏之後,恐怕會有更厲害的殺招在等著他們。


  然而現在看來,地窖之內一片平靜,似乎並沒有任何異樣。


  “通、通。”阿南敲擊的地方,忽然傳來與其他地方不同的聲響,顯然那後麵是空的。


  阿南沿著那聲響,向四周敲去,確定了異常空洞的大致範圍之後,轉頭對朱聿恒一笑:“好薄啊,大概就半寸厚的木板,簡直是在鼓勵咱們打破它。”


  朱聿恒上來叩了叩,問:“要破開嗎?”


  “破當然是要破,但是……”阿南想了想,將手中的火折蓋上,周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楚家號稱能驅雷掣電,於用火一道是天下第一家,最好,還是不要讓明火出現在此時,萬一被利用了呢?”


  朱聿恒深以為然,等她收好了火折子,才抬腳去踹那蓋在空洞上的木板。


  但他身材頎長,在這個地窖中隻能彎腰弓背,此時躬身去踢,竟然使不上力。


  阿南順手便將他的腰攬住,示意他將身體轉了個方向,由前屈改為後仰。


  但朱聿恒的上半身,也就此靠在了她的胸前,後背與她前胸相貼,在滅掉了火折子的黑暗之中,讓朱聿恒身體一僵。


  他不由得想起了初見麵之時,在神機營的困樓之中,阿南與他在黑暗之中的曖昧。


  難道隻有目不能視的時刻,才會讓人忘卻許多紛紜煩擾,最終隻一意向著自己最需要的目的進發嗎?

  他依靠在她的身上,柔韌的腰身驟然發力,隻聽得“啪”一聲脆響,一腳便踹開了阿南敲擊過的那個空洞所在。


  就在應聲而破的那一刻,朱聿恒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是隻對他嗎?還是說……


  無論對方是誰,隻要有需要,她便可毫不猶豫與對方肌膚相貼,親密協作嗎?


  這一瞬間的猶疑,讓他的動作也停滯了一刻。


  而阿南將他一拉,兩個人同時倒在了地上,趴在了滿是塵土的潮濕地窖之中。


  他聽到阿南責怪的聲音,從耳邊低低傳來:“破開機關的下一刻,便是要尋找藏身之處,萬萬不能正對著機關,尤其是這種黑暗之中什麽也看不見的機關,你記住了嗎?”


  朱聿恒低低地“唔”了一聲,表示自己記住了。


  將注意力集中在麵前的黑暗之中,兩人立即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怪異味道。朱聿恒覺得那股臭氣有些微妙的惡心感,但卻又形容不出是什麽味道。


  “聞出來了嗎?與臭雞蛋有些相似的這味兒。”阿南低低道,“是瘴癘之氣啊。我就知道他家的機關必定不能見火,幸好及早把火折子熄滅了。”


  “瘴氣?”朱聿恒有些不解,低聲問,“杭州又不是深山密林,哪來的瘴氣?”


  “你先捂住口鼻。”阿南沒有回答他,隻聽到衣物窸窣的聲音,她摸了摸身上,然後懊惱道:“忘了帶點解毒的藥丸……沒辦法了。”


  說著,她嚓的一聲撕下一塊衣服,遞給他:“蒙上吧,聊勝於無。”


  地窖內一片黑暗,她的手摸索著,按在了朱聿恒的臉上。


  臉頰被她的指尖撫摸到,朱聿恒的身體略微一僵。她卻很爽快,幹脆伸出另一隻手,幫他將布蒙在了臉上。


  她又撕下一塊布給自己蒙上,說話的聲音也開始帶了點悶悶的聲響:“隻要在地下挖大池子,儲存糞便等汙穢之物,腐爛後便會冒出氣泡,與沼澤地上時常冒出的水泡一樣,有人稱之為瘴癘之氣(注1),吸入則會生病。但這種氣,火把觸之則助長火勢。而一般人在黑暗中若發現了一個可以脫身的空洞,必定會晃亮火折子朝裏麵看一看。到時候火苗隨氣轟然炸開,便會立即將來人包裹焚燒,活活燒死在這黑暗的地窖之中。”


  朱聿恒頓覺悚然,脫口而出:“此處離清河坊不遠,周圍民居眾多,難道他竟不怕殃及池魚?”


  阿南“嗤”一聲輕笑,沒有回答他,隻抓起地上的幾塊小石頭,往裏麵投去。


  輕微的聲響傳來,阿南側耳傾聽,然後氣恨道:“楚元知那個混蛋,跑了之後就調整了出口,我們現在順著進去,隻能掉進糞坑裏。”


  “有辦法再調回來嗎?”朱聿恒問。


  “如果是你,要把對方困在某個地方,會給對方留下活路?”阿南說著,又擲出一顆石子,聽著那沉悶的聲音,咬牙道,“那邊起碼壓了一尺半厚的磚牆。地道之內無法借力,我們怎麽打開?”


  朱聿恒無言,隻能與她一起靜聽著周圍的動靜。


  黑暗中毫無聲息,隻有那股臭雞蛋的味道,逐漸濃重。


  原本打在地板上如疾風驟雨的機關聲已經停止。朱聿恒還在靜聽著,忽然感覺到阿南扯了他的手腕一下,耳邊傳來她衣服摩擦的聲響,從地窖口透進來的微光中看到,她已經爬起來,向著出口而去。


  朱聿恒隨她走到地窖口,阿南低聲道:“上麵必定還有機關,以防困在下麵的人逃脫。”


  朱聿恒深以為然,抬頭看向上方,正在思索之時,隻見阿南抬起手腕,扣動了右手的臂環。


  這一次,從臂環□□出的是那張精鋼絲網。它從臂環內激射而出,往上麵升了不到兩尺,果然遇上了阻礙。


  隻聽得輕微的沙沙聲與金屬摩擦的輕響一起傳來,在錚錚錚的輕微響聲中,絲網與上麵的阻礙一觸即落。


  阿南收回了絲網,將它慢慢的收攏,塞回閉環當中:“奇怪,上麵好像是一個銅鐵的大罩子,居然沒有什麽刀箭暗器。”


  “罩子大概有多大?我們將它掀開逃出去嗎?”


  “不大,中間大概有兩尺空間,等我看看有多高。”阿南說著,一拉朱聿恒的衣袖,示意他送自己上去。


  他搭住她的腰,一時遲疑:“那罩子,定有古怪,否則對方不至於連暗器都不必再布置。”


  “正因為有古怪,所以才由我上啊,你肯定摸不出門道道來。”阿南輕快地說著,腳尖踩在他的臂彎之上,借由他托舉的力量,毫不遲疑地縱身向上躍起。


  朱聿恒仰頭看向她的身影。


  外麵的天色已經徹底轉為黑暗,沒有點燈的屋內,一片黑沉。隻有窗外似有若無透進來的微弱天光,依稀描繪出她的身影輪廓。


  夏日衣衫輕薄,她縱身的姿態又極為輕盈,薄薄的紗衣在空中飛揚,她便如一隻浮空的蜻蜓,轉瞬便躍出了地窖口。


  但隨即,便聽到嘶嘶幾聲輕響,空中的阿南身影微微一滯,隨即便如折翼的鳥兒般,翻折下來,迅即落回他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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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瘴癘之氣、瘴氣,這裏指的是沼氣。古代會將多種自然毒氣或細菌環境統一稱為瘴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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