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燕長風(4)
森冷的汗,從所有人的背後冒出來。
一個人,可以布置下什麽樣的陣法,讓一座近百萬人的城市,須臾間化為烏有?
在進入地道之前、甚至就在那些箭矢射下來的前一刻,他們都還不相信,這世上會有哪個陣法,擁有這樣的力量。
但如今,他們看著滾滾的大片濃煙,看著已經開始灼燒的煤屑,相信了。
這地下的煤炭深厚如海,綿延不斷,怕不有億萬石之多。這麽多的煤一旦被引燃,必將持續燃燒幾年、甚至幾十年,順天城將就此化為一座火窟,再也無法保留任何生機。
“讓傷員們立即出去。”朱聿恒盯著麵前騰起的火苗,那一向淡定沉穩的嗓音,也在麵罩後顯出一絲微顫來,“上去後,稟告聖上,盡快疏散京城所有人,一個也不能留!”
諸葛嘉早已無法維持那清冷的眉眼,他看看那已經開始燒起來的火,再看看朱聿恒麵罩後決絕的麵容,單膝跪地拜求道:“請提督大人先行離開,此地交由屬下等應付!”
朱聿恒沒回答,轉頭便朝著火海而去,一邊走一邊脫下自己身上的錦緞華服。
諸葛嘉起身追上去,聲音失控,以至於聽來有些嘶啞:“提督大人,此等險地,萬萬不能久留!”
“下來之時,我就已抱了必死之心。”朱聿恒的腳步頓了一頓,聲音反倒沉下來了,“人固有一死,但至少,可以選擇死得有價值些。”
“可您肩負重任,還要為聖上分憂、為社稷謀福啊!”
“聖上會理解的。”朱聿恒說著,掄起手中銀線暗花的錦衣,撲打向了離他最近的一簇火苗。
望著他毅然決然的身影,諸葛嘉隻能令下屬立即帶著傷員出去求援,然後他也學朱聿恒的樣子,脫掉外衣,撲打地上的火苗。
下麵的火在燃燒,周圍的箭矢依然根根射下。
朱聿恒剛剛滅掉一簇火苗,火光中隻見一點銳光閃現,一支箭正向他迅疾射去。
朱聿恒正彎腰拍火,根本無法調整身體來躲避箭矢,倉促間隻能掄起衣服,要將它拍落。
可那疾勁的暗箭,怎麽會害怕區區一件衣服,眼看就要穿透錦緞,直插入他身上。
隻聽得破空聲響,流光乍現,是正在關注他的阿南,抬手間以流光將那支箭勾纏住,倏忽間將其撩開,反手一揮,射回了岩壁去。
朱聿恒轉頭看向她,而阿南朝他點了一下頭,說:“安心,這些箭交給我!”
她手中的流光快捷如風,將射向他和諸葛嘉周身的箭矢一一勾住甩出。
見此情形,就連一直縮在河道邊的楚元知,也脫下了自己的外衣,開始幫他們撲打火苗。
畢竟六十年的機括,射不多久,箭矢數量開始零落,勢頭也早已大減。但煤洞如此巨大,她能護住的僅是他們身邊一部分,更遠的地方,即使已經燃起半人高的火焰,也無力顧及了。
而葛稚雅,看了看上頭還在零星下落的箭矢,又看看那些頑固的火焰,站在河道邊冷笑道:“白費功夫。煤炭燃的火,可比普通的火熱多了,你們這點小打小鬧成什麽氣候?”
聽她這麽說,阿南收了手,回頭盯了她一眼。
朱聿恒知道她不是好脾氣的人,以為她會和冷嘲熱諷的葛稚雅動手,誰知他剛停手,便卻聽阿南說道:“你說得對,這樣做不成。”
說完,她幾步跨過來,抓過朱聿恒手中已經破掉的衣服,一把扔掉:“衣服燒完了,人也累死了,不能用這麽笨的辦法。”
幾人上到幹枯河道中,眼看一停手後,撲滅的火又漸漸燃起來,頓覺疲憊不堪。
楚元知直接脫力地跌坐在地上,也不管燙熱了,問:“南姑娘,接下來可怎麽辦?”
“就算現在勉強能控製火勢,可薊承明說子時此陣發動,到時候這地下,必定還有其他變化。”阿南咬住下唇,轉頭對諸葛嘉說,“你把那張地圖,再拿出來給我瞧瞧。”
諸葛嘉把地圖展開給她看。她的手指順著眾人所處的圓形凹洞一直向前而去,在那個旋渦的標記上重重點了點,說道:“這個旋渦,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肯定,是午夜之時就要發動的,那個最核心的機關。”
這一點,眾人都是深以為然,畢竟,最終的路途通向那邊,那裏必定是整個陣法的關鍵。
“我懷疑,這個旋渦,代表的是水。”阿南的手指定在那個旋渦之上,思忖道,“這裏盡是幹枯的地下河道,那麽原來的水去了哪裏呢?或許那旋渦的標誌,就是指水改道去了那邊。”
“嗤,你這推斷未免太過荒唐了。”葛稚雅抱臂看著他們這群一身煤灰的人,嘲譏道,“人人皆知水火不相容,關先生布下的是火陣,他為何要在機關的盡頭給你留一片水,來破自己的陣?而且你說這是旋渦就是嗎?在我看來,說不定是雷紋呢。”
“無論是與不是,我們都得過去。”阿南一指上方,說道,“我不信這就是關先生設下的殺陣。地下煤炭起火雖然可怕,但燃燒到地麵並非一時一日,地麵隻會逐漸成為焦土。我認為,我們應該要破的死陣,指的絕不是這裏。”
朱聿恒望著麵前的地下煤洞,看見在黑色的凹地上,亮起的一片片紅斑,就如一匹黑緞,被火星灼出星星點點的破洞。
等到這些小小的破洞連在一起,灼燒成大洞,一切,就再也回天無力了。
“憑我們的力量,已經無法控製火勢了,煤炭已開始複燃。”在這悶熱的地下,朱聿恒的聲音,卻越發冷靜與果斷,“既然此處已無力拯救,我們唯一的機會,就是去核心機關那裏,賭一把。”
阿南見他毫不猶豫選擇相信自己,心下愉快,朝他點了一下頭,將地圖卷起來,握在了手中。
朱聿恒見她不將地圖交還諸葛嘉,馬上便知道了她的用意。他轉頭對諸葛嘉道:“諸葛提督,你留守此處,等援兵進來,立即組織人手滅火,千萬不得有失。”
諸葛嘉見他們要繼續往陣法腹心而去,頓時大急,衝口而出:“提督大人,屬下誓死追隨您左右!”
“你是朝廷官員,一切應以大局為重。”朱聿恒拍拍諸葛嘉的肩,說道,“等援手到來,你須得好好調度,盡快撲滅煤火。此事你責無旁貸,若有閃失,地下火焚燒順天城,後果不堪設想!”
諸葛嘉看著周圍騰起的熊熊火焰,終於咬牙低頭道:“是,屬下……遵命!”
穿過燃燒的煤層凹洞,他們跟著地圖的指引,選定了道路,迅速趕往前方。
進入地下已經多時,這一路黑暗之中曲折環繞,也不知道自己進入了多深的地底。
這裏已再不是空曠河道,空氣流通不暢。遠離了起火的煤炭之後,他們繼續在黑色的礦層中疾行,隻覺得悶熱壓抑。
“地下或有毒氣,而且煤層之中見明火極易爆炸。”楚元知從隨身包袱中掏出幾條蒙麵巾,一一分發給眾人,示意大家係上,“拙荊縫製的,裏麵有我調配的防毒炭末。”
眾人一一接了,最後一個發到葛稚雅時,楚元知停了停,終究還是將手伸入了包中。
卻聽葛稚雅冷哼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個厚實的蒙麵布罩,套在了口鼻之外,說:“我葛家防火防毒的麵罩,比你這種大路貨可強多了。”
楚元知扭過頭,不再理她。
阿南示意眾人滅掉火把,免得下麵存了瘴癘之氣,被明火引燃。
葛稚雅踩滅了火把,問:“我們待會兒就在黑暗中摸索前進?”
“我帶了夜明珠(注1),勉強照著行走吧。”阿南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塊雞蛋大的石頭。那石頭在黑暗中發著熒熒綠光,隻能照亮身邊三尺地方。
朱聿恒看著,說:“我有顆更亮的,下次拿給你吧。”
“好呀,我在海上尋了這麽久,最好的也就這樣了,看來我以後要靠你了。”阿南朝他一笑,耳邊卻忽然想起葛稚雅那句嘲諷的話——
“靠男人吧,他挺喜歡你的。”
碧光幽微,她看不清身旁朱聿恒的麵容和神情,隻分辨出他俊逸的輪廓剪影,和一雙凝視著她的雙眸,黑暗亦難掩裏麵的清湛光彩。
心口微跳,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緊張,讓她趕緊回過了頭,舉著夜明珠走在最前頭,照亮周圍的狹窄洞壁。
楚元知身體最弱,漸漸落在了後麵,有時候不得不小跑幾步才能跟上他們。
他不敢跟朱聿恒商量,隻能小聲叫著:“南……南姑娘,我們要不……坐下來休息一下?”
阿南聽著他急促的喘息,略遲疑了一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塊略微寬闊的空地,便示意眾人走到那邊後,停下了腳步,鬆懈下來靠在了土壁之上。
楚元知如釋重負,順著洞壁滑坐在地上,喘了幾口氣。
“廢物。”葛稚雅冷笑一聲,看著他道,“一個大男人,這就撐不住了。”
“那是因為你剛剛袖手旁觀,沒有和我們一起救火。”阿南自然站在楚元知這邊。
葛稚雅冷冷道:“我可不像你們,白白做無用功,浪費時間又浪費體力。”
“你怎麽知道是無用功?我們當時將大半火苗都已撲滅了,等援兵趕到時,至少不必再麵對回天無力的場麵。”
葛稚雅翻了個白眼,沒再說話。
楚元知打開自己的包袱,將裏麵幾個幹餅子拿出來,掰開來分發給阿南和朱聿恒。
在地下折騰這麽久,阿南確實餓了,拿過來在手中看了看,笑問:“這該不會是你夫人在杭州做好,你一路帶過來的吧?”
“不不,我昨天在路邊買的,又幹又硬,扛餓。”楚元知對阿南露出一個苦笑,“但是我背不動水,就這樣吃吧。”
幾人身上都是煤灰,掰開的餅子上自然也都留著手印。但到了此刻,就連朱聿恒都沒嫌棄,拉下麵罩,把餅子上麵的黑灰刮了刮,也就吃了。
隻是地下悶熱,餅子幹硬,吃起來確實艱難。阿南一邊嚼著,一邊換了隻腳支撐自己的身子,把另一隻腳抬起來撐在牆壁上,緩解疲乏。
就在腳蹬上洞壁的時候,她感覺到有點不對勁,便轉過身,將手中夜明珠用力摩擦了幾下,以求更亮一些,再照向後方土壁。
在珠光照耀下,後方壁上閃爍著一片金光,夾雜在黑沉沉的煤炭層之間,煞是迷人。
葛稚雅沒有餅吃,正站著發呆,此時看見金光閃爍,便問:“那是什麽?煤炭中夾生金子?”
“是黃鐵,很多不識貨的人確實會認成金子。”阿南道。
葛稚雅“哼”了一聲,別開了臉。
朱聿恒見阿南一直盯著牆壁看,便走到她身旁,問:“怎麽?”
“笛子……”阿南將珠子靠近牆壁,說道。
朱聿恒順著她的目光看起,果然看見在黑色的煤層之中,夾雜著一長條的黃鐵礦,形狀與竹笛一般無二。
而最令人詫異的是,笛身上還有七個均勻分布的孔洞,用金絲纏繞的紮線。
阿南抬手摸了摸,說:“笛身是天然形成的,但這七個孔洞和紮線是後來刻的。”
朱聿恒則看向了旁邊的一行字,低念了出來:“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是王之渙《涼州詞》中的一句,上一句是,羌笛何須怨楊柳。
“這笛子看起來……有點熟悉啊。”阿南說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從楚元知家的天井中取出的那柄金色竹笛。
那孔洞的分布、繞笛身的金絲,幾乎都一般無二。
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向了葛稚雅。
葛稚雅瞥著那牆壁上金色的笛子,卻沒什麽反應。阿南忍不住問:“葛稚雅,你還記得當初嫁妝中的那支笛子嗎?”
葛稚雅嗤之以鼻,說:“嫁妝?我當時等於是被家裏趕出去的,嫁的卓壽也不過是個邊軍小頭頭,能有什麽值錢的嫁妝?”
她說著,又看了牆壁上的笛子一眼,皺眉道:“這麽說的話……當時我的嫁妝中似乎是有一支笛子。但那笛子不過是三四十年前的舊物,因為我娘會吹笛子,還教過我,所以族裏開倉庫讓我選嫁妝時,我也不屑拿什麽貴重東西,順手就拿了幾樣不值錢的過來湊數。後來它應該和其他嫁妝一起,在徐州驛站被燒掉了吧?”
楚元知埋頭吃餅,一聲不吭。
阿南則若有所思:“當時三四十年的笛子……到了現在,那就是五六十年了。”
“與這機關的時間,差不多。”朱聿恒說著,又示意她將珠子往旁邊移了移。可惜土層風化,這一處盡是新塌的斷口,看不出原來是否有什麽東西。於是阿南再將夜明珠移向右邊,他們終於看到了另一個圖案。
朱聿恒臉色微變,碧綠的珠光在他的睫毛上略微一顫,讓他眼中滿是陰翳。
阿南看著那上麵的圖案,也是錯愕不已。
那上麵的煤層,被刮去了一部分,修成了幾座黑色山巒形狀。而那山峰之中,黃鐵礦正生成金色怒濤,衝擊著黑色的山峰。
旁邊也有一句詩,刻的是“咆哮萬裏觸龍門”。
這是李白《公無渡河》中的一句,上一句是,黃河西來決昆侖。
而那被修出來的黑色山巒,朱聿恒與阿南,都無比熟悉——
那正是開封暴雨之中,河堤坍塌的一段。
阿南頓了一頓,立即快走一步,向著更右邊走去。
在黃河的旁邊,是黃鐵礦中的巍峨城池。金色的黃鐵被人用利器辟出如火般的形狀,將整座城包圍在其中。
“這是……順天?”阿南看著那城池,聲音略有幹澀。
朱聿恒搖了搖頭,說:“不,這座城池沒有北垣,西北也未缺角。這是大都,元大都。”
在這焚城的圖像之旁,也有一句詩,寫的是杜甫的“風吹巨焰作”。
阿南立即高舉手中的夜明珠,尋找四壁其他的圖像。
可惜,不知是由於六十年來四壁風化,還是因為一開始就沒刻上,隻有這三幅圖。
“至少這裏,原來肯定有一幅。”阿南指著黃河與竹笛中間,煤層新剝離的地方,恨恨道,“如果順天這個陣與黃河那次都與這個關先生有關,那麽,下一次還會有一場我們所不知道的災難,而下下次,就是這個笛子代表的那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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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夜明珠,這裏指螢石。部分螢石具備磷光效應,能自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