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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揚塵(3)

  沁涼的風,夾雜著零星的小雨,籠罩住整個杭州城。


  雨雖很小,但風已漸大,街上行人寥寥。唯有一騎快馬在杭州府衙外停下,馬上人翻身下馬,直衝向燈火通明的大門。


  祝文光的屍身剛被抬走,杭州府眾人正下階恭送朱聿恒,便收到了浙江布政司截留的飛鴿書。


  為防止官方飛鴿傳書被誤擾,江浙一帶曆來禁止民間私人放飛,為防有人偷偷犯禁,還在各通衢之處設了攔截,專門射殺、抓捕單飛鴿鳥,一旦循蹤發現主人,嚴懲不貸。


  此次被攔截下來的鴿子,顯然也早已被射死,隻有一卷被雨水和鴿血染得模糊的紙條,傳遞到了朱聿恒手中。


  那紙條上排列著幾行怪異的數字,寫的是二七肆庚或是一二五陸申之類的混亂數字,前後全無落款。


  唯一特別的,是右上標注著“三拾貳”三個字。另外,便是在左下落款處,印著一個以眉黛畫出的標記,寥寥三抹,似是一朵青蓮。


  朱聿恒看著這朵青蓮,眼前頓時出現了苗永望離奇溺死的屍首旁邊,酒樓板壁上那朵幾乎一模一樣的痕跡。


  他垂下眼,不動聲色地將紙條卷好,放入袖袋之中。


  抬頭看眼前,街邊的高閣與矮屋,都被夜雨侵襲成了朦朧的影跡。而阿南,還沒回來。


  街邊高閣矮屋的窗口,一一透出來的橘紅色燈光,模糊而溫暖,照亮了阿南腳下的路。


  阿南撐著油紙傘,從吳山而下,走過幽深的街角,拐入河坊街,隻是踏在青石板上的腳步一反往常,略顯沉重。


  直到抬頭看見前方等待的馬車,她才輕輕出了一口氣,收好傘後,沿著街邊店鋪的屋簷走去。


  周圍的士兵本想攔住她,但等看清她的模樣,又都默契地退開了。


  畢竟,殿下停在這裏,就是在等這位姑娘呢。


  她走近馬車,抬手朝韋杭之打了個招呼,神情如常:“韋統領,久等啦。”


  韋杭之臉色有點難看,瞥瞥馬車,壓低聲音道:“阿南姑娘,你麻煩大了。”


  阿南心口陡然一跳,莫非她的行動計劃已泄露?但轉念一想,她又定下心來,如果東窗事發,她早已被擒了,還輪得到站在這裏被韋杭之提點?


  “什麽麻煩啊?”她打量著他的神情,問。


  還未等韋杭之回答,她便聽到身後傳來朱聿恒的聲音:“上車再說。”


  聽他聲音平靜,阿南安了心,踩著車凳跳上馬車,先衝他打個招呼:“阿言,我回來啦。”


  朱聿恒“嗯”了一聲,手中慢慢解著她給自己做的“九曲關山”。


  阿南托著下巴,瞧著他的手勢,笑著誇讚道:“阿言,你雙手控製的精準度越來越強了,我想,過段時日或許你就能解開那支笛子了。”


  朱聿恒沒回答,他十指輕扣將岐中易按緊,抬眼看向她,問:“這麽晚才回來,去哪兒了?”


  “轉轉嘛,我還去吃了之前那家蔥包燴呢。”阿南從懷中掏出了一份蔥包燴,遞到他麵前,“上次你給我買,這次我給你帶了一份。知道你應酬肯定光喝酒,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


  朱聿恒並不愛吃這種街頭小食,但見她特地給自己帶的,雖然不吃,但說話的語氣總算稍放軟了些:“大風雨將至,你以前是海客,難道不知道這種天氣有多危險?以後不可在外麵呆到這麽晚。”


  “是是是,阿言發話,我這個主子當然隻能乖乖聽命了。”阿南嬉皮笑臉地企圖蒙混過去。她拈著一片蔥包燴吃著,問,“對了,韋統領幹嘛那麽說?今天杭州府衙出什麽事了?”


  朱聿恒道:“祝文光死了,溺死的。”


  阿南疑惑問:“祝文光,誰啊?”


  “福建水師都指揮使,在花廳被你打掉襆頭的那個。”


  “那個混蛋啊?看他那模樣,以前肯定得罪過不少人,被尋仇了吧?”阿南不由得笑出來,“好嘛,我也挺麻煩的。上回在應天,我是苗永望死時唯一有下手機會的嫌犯;這次在杭州,我又剛好和這個死者有糾紛,還真是天天有是非,日日有麻煩。”


  他搖了搖頭,聲音輕緩卻又無比清晰地說道:“有我在,你不會有麻煩。”


  風雨聲讓他的聲音顯得朦朧,可再嘈雜的聲音也掩蓋不住他話語中的堅定。


  阿南隻覺得心口被什麽東西微微一撞,不由自主,便朝他莞爾一笑。


  忽然之間,她所猶豫的、遲疑的一切都變得不太重要了。


  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十載。她記得自己對阿言說過的話——她這一輩子,要肆意任性地活著,無怨無悔地離開。


  就算劫持阿言能避開明日那可怖的陣法,可為了苟活而傷害生死之交,她算什麽肆意任性,什麽無怨無悔?

  她一生行事,但求問心無愧,盡力而為。隻要拚盡全力將公子救出,那麽,就算死在放生池,她又有何憾。


  馬車在大風中穿過長街,細微的雨點敲打在車身上,一片細密均勻。


  阿南詳細問了問祝文光之死,然後思忖問:“他和苗永望有什麽關係嗎?為什麽都這麽怪異地死在水裏?上回那朵青蓮有出現嗎?”


  “他身邊沒有。”朱聿恒道,猶豫片刻,拿出袖袋的紙卷給她看了看,說,“但是我們找到了這個。”


  阿南瞥了一眼:“果然是一樣的青蓮,是在祝文光身邊找到的嗎?”


  朱聿恒搖頭道:“不是,是另外途徑拿到的。”


  阿南又看了看那些怪異的數字,說道:“這混雜用的數字體例,是循影格的密信啊。”


  朱聿恒沒想到她認識,不由問:“循影格?”


  “對,民間一種的密信法子,拿一本市麵上通行的書作為‘本’,然後按照數字,去尋找影跡即可。”阿南拿過來,仔細琢磨了片刻,然後指著右上的數字三拾貳說,“三拾貳,這三個字的寫法不一樣,我估計,這個‘三’應該是一套書,‘拾貳’是指書的第十二本。坊間帶三字的書,唔……《三車一覽》?《詩三百》?不對這幾本書那麽薄,怎麽可能有十二本……”


  朱聿恒問:“《三國演義》?”


  “咦,有可能哦。你回去拿本三國對照下好了,坊間流行的就那幾種,都翻一翻吧。”阿南說著,又指向下方的第一個數字,“再看這個,二七肆庚,二七是一種寫法,那麽應該是第二十七頁,肆是另一種寫法,應該是第四行。後麵的天幹地支該用來表示列,你看第二個數字裏有申字,就是因為天幹不夠,所以可以往下續數地支數列。”


  “原來如此。”朱聿恒點了點頭,見馬車已到驛站,便將紙卷交給韋杭之,讓他找人對照三國通行刊刻本,循本尋影,將裏麵的內容查出來。


  市麵上通行的三國,超過十冊的刻本,唯有鬆鶴堂一套。


  不到半個時辰,韋杭之便疾步前往朱聿恒的房中,那張一直板著的臉上,終於寫上了焦急神情。


  朱聿恒看到那上麵的內容,立即鋪墨修書。但匆匆寫了幾筆,卻又因為心底湧上來的惶惑與恐懼,而將紙狠狠撕掉。


  一天一個,從山東,到順天,到福建北上剿匪的官員,再到……


  他看著那張紙卷的內容,不敢想,也不知如何下筆。


  那上麵寫的,是下一個目標,肥胖而有腿疾,鎮守南京之人。


  南京肥胖的官員不在少數,上麵也並未寫明身份。可縱然是萬分之一的風險,他也絕不敢去賭。


  因為,那是他二十年來敬重依賴的人,他如何能隻送一封信去應天,然後自己安坐在杭州等待!

  即使,大風雨將至,這一夜必定是艱難跋涉,可他也得以最快的時間,趕回應天去。


  他沒有帶太多人,一行二十八騎換了油絹衣,在疾風中上馬,沿著官道向應天飛馳而去。


  阿南將窗戶開了一條縫,窺視著外麵的動靜。等到阿言帶著韋杭之他們上馬離開了,她才趕緊關好窗戶,趴在驛站的青磚地上聽了聽。


  馬蹄聲在風雨中急促起落,噠噠有聲,轉眼已在數裏開外。


  滿意地起身拍掉身上塵土,阿南唇角微揚自言自語:“時不我待,抓緊機會吧,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零星落了一夜的雨,直到淩晨也並未下起來。隻是風越發大了,街上唯有零散幾個攤子支在背風巷口,賣幾個包子饅頭。


  阿南一早就到楚元知家中,敲開了門:“楚先生,吃了嗎?我路上買了點包子。”


  楚元知接過她遞來的荷葉包,打開來看,是兩個紅糖豆沙包,頓時喜不自勝。旁邊他兒子楚北淮正在背書,一眼瞅見,立即不滿道:“爹,你前幾天還牙痛得一夜沒睡,今天還敢吃甜的!”


  “沒事,爹吃完好好漱口。”楚元知忙扯著他袖子,求他別大聲嚷嚷讓妻子聽到。


  “來,小北吃肉包子,長得壯壯的。”阿南把另一個荷葉包遞給他,然後又給金璧兒送了她愛吃的紅棗糕,才對楚元知說道:“我看今天天氣還不錯,來取上次說的東西了,楚先生應該製備好了吧?”


  “今天這天氣……”楚元知看著空中的旋風苦笑,心說這姑娘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也沒誰了,“南姑娘你上次吩咐過後,我當然盡快弄好了。隻是東西不少,好拿嗎?”


  “這倒不必擔心,我有個朋友,他過會兒就推車來了,咱們先準備好。”


  轉眼司鷲就來了,阿南招呼他將東西搬走,又對楚元知笑道:“麻煩楚先生啦,下次我請你吃飯!”


  “哪裏,多謝南姑娘和提督大人的關照,我現在都有官家飯吃了,這些東西——”他說著指了指司鷲的獨輪推車,說道,“也是奉命行事,本是我分內事。”


  阿南笑著朝他揮揮手,帶著司鷲出了街巷,前往西湖邊。


  楚元知站在門口,看著那些被運走的東西,隻覺心裏湧起一種怪異的不安,總覺得她會惹出什麽大事。


  但看著阿南閑散的步履與漫不經心的模樣,他又覺得自己多慮了——哪有人去辦大事的時候,會是這副不正經的模樣?


  棠木舟早已靠在西湖南岸,阿南回到吳山園子內,換了水靠和一身紅衣,開門招呼司鷲給自己提一壺熱水來。


  司霖靠在門邊打量著她,冷冷問:“那個阿言呢?”


  “綁不到,他不在。”阿南硬邦邦地回答,然後在茶碗內丟了幾枚古怪的葉子,加上幾個小小菇傘,吹了吹涼後,一口喝掉。


  司鷲小心翼翼地問:“阿南,你喝的這是什麽?”


  “提振精神用的,特別是在水底的時候,我現在不比以前了。”阿南揉著自己的手肘,解釋道。


  打量她一身緋色衣裳,司鷲又有些遲疑:“阿南,這衣服在水上……會不會太顯目?”


  “顯目些好,反正水上那麽多船日夜盯防,穿什麽都不可能遮掩過去的。而我,就要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身上。”阿南朝他一笑,取出懷裏一雙銀色精鋼手套戴上,握了握五指。


  這雙手套十分厚重,骨節處由精鋼打製,每隻手背上扇形排列著三根細長鐵管,剛好就卡在骨節的凹處,不太引人注目。


  手套略微大了一些,畢竟,這原本是她為公子所製。她調整了一下大小,又試著握住雙拳,骨節的精鋼中立即彈出刀鋒,不過兩寸長短,但那鋒利刃口閃出的寒芒,足以令人膽寒。


  收回寸芒後,阿南垂下雙手,一拂豔紅衣擺,轉身就出了院門:“每個人都按計劃行事,切勿延遲拖遝。”


  眾人站在近水平台上,目送她離開,就連司霖也不敢再吭聲。


  她一身紅衣,獨自一人駕著棠木舟穿出湖邊垂柳。


  大風將她緋紅的裙角與發帶高高揚起,夾雜在萬條柳絲之間,那抹紅色忽現忽失,卻越發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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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南:騙走了阿言,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迎接我的公子啦~

  冒雨奔襲的朱朱:我現在心裏隻有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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