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弄潮(2)
夏末秋初的日頭雖然炎熱,卻無法穿透深邃的海洋。
阿南躍入熱燙的水麵,隨即潛進了微涼的水下。她跟隨在一行人身後,任憑身上沉重的銅墜砣將她往水底下拉去。
越是往下,水溫越是寒冷,身上的水靠已經無法阻擋寒氣,從身邊流過的水更是帶走更多的體溫。
幸好崔嵬給她服用的改良玄霜確實有效,而與她一起下水的眾人應該也都服用了這種藥,個個在水下精神抖擻,就連唐其炫這樣的小孩子,也並無初次下海的慌亂畏懼狀。
眼看前方海沙平緩,漸漸顯現出城池輪廓,依舊是屋舍儼然,氣象萬千。
阿南已經是第三次來了,輕車熟路,而其他人卻都是第一次見到,個個望著那城池露出震驚的神情。
崔嵬最是多話,下意識想說什麽,結果一張嘴就直冒泡泡,他忙將氣囊解開,按在自己的口鼻上續口氣。
眾人遊近水城,細細觀察了一番。之前被阿南衝破的城門還歪倒在城牆下,街道兩旁黑洞洞的店鋪如一座座空空的墳塋,似在等待吞噬擅入的人。
公輸均見街道詭異,便向眾人揮了揮手,示意自己先從上方而入,打探一下情況。
之前的水軍已將底下詳細情形對他們一一交代過,所以公輸均先趁著洋流波動,將一包魚藥解開,散入了城中。
眾人都取下氣囊換了幾口氣,等候片刻。裏麵毫無動靜,大概是城內的針魚群早已散去,周圍也並無鯊魚的蹤跡。
見並無異樣,公輸均才朝眾人揮手,示意跟著自己從城池上空而入。
阿南向上遊了幾尺,朝他搖搖手,示意不要從城池上方直接向著高台前進——
畢竟,前兩次突發的狀態,都是因為他們想要從上方遊過,而不是順著城門街道進入。而她撞入城門後,曾在街道上與鯊魚搏鬥,似乎並無太大危險。
公輸均看見了她的示警,他略一遲疑,轉而看向崔嵬,兩人以眼神交換了一個意見。
但麵前的城池,怎麽看都是城中更詭異,上方卻是清澈浮動的水,看來比下方要安全多了。
崔嵬打了個手勢,示意公輸均領頭,自己殿後,隨時觀察情形。眾人轉換了隊形,一個接一個以魚貫隊形越過城牆,向前方遊去。
阿南猶豫了一下,略微壓低了身體,貼著城中屋頂隨他們向前遊去。這樣,萬一上麵有變,她也可以隨時落入城中。
前方光華燦爛,這座在水底數十年依舊沒什麽塵垢、也沒長太多海藻的城池,正中心的高台寶光璀璨,已經遙遙在望。
前麵的人顯然都被吸引走了注意力,看到海下如此華美的光芒,頓時一個個加快了遊動速度,向前方奔赴而去。
唯有落在最後的阿南下意識覺得後背微涼,她下意識地撫上又手腕,又苦笑出來——
她的臂環早已被繳走了,如今她手無寸鐵,哪還有自保的方法。
抬眼一瞥前方,她遊得太慢,早已落後眾人許多。阿南正要趕上去,卻見前方明淨透亮的海水微微一震,無數道青綠色的波光向著他們迅疾衝來。
從正前方看,這像是一道道混亂的碧波以極快的速度湧出。但阿南知道,從上下或者遠處看,這些水波會組成一隻青鸞的模樣,片刻之間橫貫整個錢塘灣。
她反應何等快捷,立即抓住身下的簷角,借力向下一沉,落在了街道之上。
抬頭望去,前方魚貫的陣型已經在瞬間散亂,青綠波光所到之處,隻見淡淡的血霧彌漫。這些鋒利的波光連鯊魚的肌膚都能割破,何況是人體的皮膚,轉眼之間眾人都是皮開肉綻,在水中掙紮。
唯有阿南知道,這隻是災難的開始。波光不但會傷人,而且會引來鯊魚。不知那些鯊魚是不是在長期的覓食中養成了習慣,知曉這邊波光閃動便會有不費力的獵物,還是棲息地就在附近,聞到血腥味便立馬奔赴而來。
上次朱聿恒出動的弩隊,隻是殺滅了那十餘條對他們窮追不舍的鯊魚,現下立馬要趕來的,還不知道有多少條。
阿南身處的街道雖暫時沒有動靜,但她深知此處必定危險重重,必須要在鯊魚到來之前立即離開。畢竟他們身上這幾包驅魚藥怕是抵不過水中的血腥味。
她遊出街道,朝著上方的人揮手,示意他們立即隨自己逃離城池。
然而她一回頭,卻看見這次從高台上衝出的青鸞不是在水中擴散,而是畫了一個詭異的弧度,向著水麵上直衝而去。
海底暗沉,水麵遠在三十丈外,她看不清上麵的情況,隻感覺整片暗暗的水麵陡然一震,然後便再無聲息。
她遊出城池,正要尋找下來時定錨的繩索,卻見沙地之中一團團泥沙翻湧,海底頓時騰起一片雜亂的煙霧。
阿南臉色大變,向著那邊遊去。
尚未靠近,她便看到果然是船錨鬆脫了,巨大的鐵鉤在水底被上方的巨力拖曳著,在水下拽動泥沙海草,一片混亂。
三十丈水下的巨錨,尚且被如此劇烈扯動,那麽水麵之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在無聲無息的暗海之中,阿南揚首看向頭頂那片微光朦朧的水域,隻覺心口湧起巨大的恐懼。
烈日萬裏,天空晴朗得令人焦灼。藍得深沉的天空之上,隻有寥寥幾朵白雲,漂浮在極低極遠的海麵上。
阿南入水後激起的漣漪,也很快被湧來的波浪吞噬。
朱聿恒收回了目光,繼續看著手中的公文。
南直隸的第一批賑災物資已運到杭州,錢塘海塘招募災民與周邊百姓,正日夜不息趕工,以應對十八日大潮。
在這勠力同心的情況下,目前修補海塘的過程進展頗順。近幾日潮水的情形看來與往年亦差不多,這次的潮水隻要不是特別厲害,便應該能順利抵禦,不至於造成太大禍患。
目前朝廷最大的憂患還是在山東,被屠殺的大員,身份地位一個比一個高,對方的目標,似乎漸漸地向上轉移了……
難免的,朱聿恒又想起了阿南之前欺騙自己時,暗示青蓮宗下一個目標是太子殿下,他的父親。
想到她若無其事的欺騙,冷血殘忍的行徑,朱聿恒心口的惱怒依舊無法平息。
他恨恨地丟下公文,強迫自己鎮定心神,沉吟看著外麵的大海。
海麵平靜無波,並沒有特殊異樣的情況。若八月十八日也能如今日般穩定,那麽這次杭州也可以略緩一口氣了。
希望海下這座城池,能盡快被拆除。這宏大又詭異的裝置,必然助推大潮,到時本就脆弱的海塘雪上加霜,定然釀成災禍。
他們下到水底了嗎?不知情況如何。
這表麵湛藍無邊的海洋,底下卻是危機重重。其他人都是做好充分準備下水,估計遇到危險也能及時應對,可是……
眼前閃過水裏翻湧的血浪,想起上次圍噬她的鯊魚,他心口雖還有怒意,但又莫名夾雜了一絲懊悔,不該答應讓她下水的。
他還記得,她上次為了挽救隊友而殿後獨鬥鯊魚,差點葬身於這片海域。
就算她如今背負一身罪名,就算她肯定別有用心而來,可讓她手無寸鐵地下水,無異於去送死。
他隻覺得心煩意亂,麵前寫得端端正正的公文,竟一個字都看不進眼裏。
將所有朝廷大事棄之腦後,他走到窗邊,推窗看著水麵,仿佛要穿透三十丈水麵,看到下方深潛海底的人們。
正在此時,他看見水麵陡然一震,波光粼粼的海麵之上,有一圈巨大的漣漪向四下飛速散開,化成一隻碩大無朋的青鸞痕跡,圍繞在船隊周圍。
青鸞,他知道這是水下高台無休無止般一直在發射的水波,可這一直在海下的波光,為什麽會突然射出水麵而來?
尚未等他思索出結果,日光下原本寧靜的海麵已狂湧波動起來。
青鸞氣流直激水麵,水花衝天而起。
激流直衝半空,就如一隻巨大的青鸞自水下躍出,挾帶著鋪天蓋地的呼嘯聲與傾瀉而下的水珠,覆蓋在集結的船隊之上。
水底無數的遊魚蝦蟹,也攜著水浪瘋狂凶猛地躍起,如雨點般墜落在小船的甲板上、撞擊在大船的身上。
落在船上的水珠與風浪雖大,但千料寶船那巨大無比的船身哪是輕易可撼動的,雖有些許震蕩,顛簸的幅度並不大。
但在那不劇烈的顛簸中,船上所有人、連同朱聿恒在內,都隻覺得耳邊一片轟鳴聲響起,仿佛有利椎刺入頭顱,劇痛無比。
轟然聲響之中,被青鸞覆蓋的所有人身軀都失去了平衡,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倒,“撲通”“撲通”連聲,船上人幾乎同時摔倒在甲板上,手中的武器全部墜落,撞擊聲不絕於耳。
站在二樓窗邊的朱聿恒,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受控製地隨著船身的激蕩而傾斜,他下意識靠在了麵前窗欞上,想要穩住身體。
黃花梨的堅實窗欞本已撐住了他的身體,但在下一刻卻忽然粉碎崩裂。在海浪聲、激流聲與嘈雜人聲中,夾雜上了砰砰的爆裂聲——是他麵前十二扇精雕細鏤的窗欞陡然粉碎,那些精致雕刻又細致拚接的魚龍、海浪、旭日與仙山海島在刹那間飛散為碎木。
船身傾斜,水浪飛激,朱聿恒與散碎的窗戶一起墜入了海中。
但此時船上、海上正哀聲一片,所有人都捂著自己劇痛的頭在甲板上□□,墜海的士兵亦在水中沉浮抽搐,竟無一人察覺到皇太孫殿下落水。
水浪迅速吞噬了下墜的身軀,鹹腥海水從朱聿恒的口鼻灌入,直嗆肺部。
朱聿恒咬緊牙關,想要浮出水麵,可身體卻完全不受控製,隻能與其他人一樣,在水中半沉半浮。
海水激著他的肌膚,意識徹底清醒,四肢卻虛軟無法動彈,沒有任何辦法讓自己浮上海麵延續呼吸。無論他如何竭力想要控製身體,最終都是徒勞。
這種眼睜睜看著自己死亡的感覺,甚至比死亡本身更為可怕。
胸口劇痛,是他的肺已經控製不住,在窒息之中吸入了第一腔水。
他忍不住嗆咳起來,可越是咳嗽,周身的海水越是湧入他的口鼻之中,肺腑如被撕裂,身體開始抽搐。
眼前的一切蒙上昏黑,朱聿恒的意識也隨之開始模糊。
他隻感覺到整個身體在漸漸下沉,向著深不可知的地方,一直沉沒下去。
聖上和父王的叮囑是對的。
上一次在西湖落水,這一次在錢塘灣墜海,而且都趕在周圍人無法救助他的時刻,對方顯然早有籌劃。
隻是他逃過了上一次,逃不過這一次。
他不應該靠近水邊,不應該來到大海,不應該……
眼前恍惚閃過阿南的麵容,在琉璃般透藍的水下,他看見她奮力向自己遊來,一開始隻是迷離的影跡,讓他以為是瀕死的幻覺,但很快的,她越來越近,近到他清晰地看見了她的麵容。
日光透過水波蕩漾在她的周身,她蒙著一身動蕩波光,臉上全是關注與急切。在貼近他的刹那,她伸雙臂用力抱住了他,攬著他的腰身,竭力帶著他向上遊去。
他不知道這是真的,還是自己在臨死前的幻覺。
為什麽會是她呢?在最後一刻,他以為自己會想到聖上,想到父母,想到兄妹與自己承擔的重任……
肺部的劇痛讓他的身體蜷縮抽搐。在陰寒的水底,在眼前如幻境般的場景中,他執著地抱緊阿南,拋卻了所有的責任與負擔,任由自己沉溺在這一刻的美好虛妄之中。
阿南帶著他一直向上遊去,然而就在他們即將衝破這層水麵之時,兩人隻感到耳膜一痛,下方那可怕的水波震動再次襲來。
阿南低頭一看,深水之中有無數道縱橫的亂波向他們襲來,那碧綠的波光是撲麵飛來的青鸞,挾著萬千氣泡與尖銳嘯叫,以勢不可擋的姿態,要將他們吞噬。
阿南心知不好,拚命打水企圖衝出水麵。
可就在他們距離海麵隻有數寸之遙時,那青鸞終於還是與尖銳嘯聲一起趕上了他們,那鋪天蓋地的波紋,將他們徹底吞沒。
鋒利的水波在阿南與朱聿恒的身上劃出無數傷痕,他們周身頓時被淡淡的血色包圍。
隨即,青鸞的尾羽與翅膀在水中攪起巨大的浪潮,湧動的暗流在水下瘋狂衝擊。他們還沒來得及做任何掙紮,便被水波卷在當中,在瘋狂如水龍翻卷的渦旋之中,向前衝去,再也沒有機會冒出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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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這作者是不是太狠了?我是不要緊,可阿南都多少天沒休息了,又遇危機,她的身子挺得住嗎?
側側:這麽一說的話……我知道下一章怎麽寫了,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