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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冷臉

  南門外有位鐵匠,四十多歲,怪人,他從來不笑,臉總陰著,外號冷臉。


  他不是脾氣怪才沒笑臉;他打小就沒笑過,無論嘛事,人都笑了,甚至捧腹大笑,笑破肚子,他也不笑。他那張臉就像用鐵皮敲出來的盤子,又黑又硬,賽個鐵麵人。


  冷臉是打保定府來的,在天津至少待了二十年,人有點倔,性子悶,不好結交,沒人知道他的事。後來,不知打哪兒傳出一段他不會笑的根由,說他爹是釘馬掌的,他四五歲時候,站在一邊看他爹釘馬掌,那馬忽然犯起性子,一尥蹶子,後蹄子踢在他腦袋上,他挺在床板上不動勁不睜眼,滴水不進,大夫來一號脈,說沒命了,頂多三天閻王爺就把他領走。可三天後他沒走,還有氣,七天過後,居然睜開眼醒過來,翻身下地,走路說話吃喝拉撒一切照舊,就少一樣——不會笑了。人說他的笑臉給閻王爺留下了。


  這說法聽起來像那麽回事,對不對,沒人敢去和他核對。


  他剛來天津那年,幾個小子不信他決不會笑,一天摸黑,一起上去把他按在地上,一起胳肢他,想叫他笑。可怎麽胳肢他也不笑,直到將他胳肢得上邊流淚下邊尿尿,大喊求饒,可還是不笑。這幾個小子住了手,認定這家夥到死也決不會笑。


  不會笑是怪人,怪人還有更怪的事,就是好聽相聲,怪不怪事?聽相聲就為了笑,他不笑聽相聲為了嘛?練笑嗎?誰也弄不明白。


  冷臉不賭不嫖不貪杯,幹完活,有點清閑,就鑽進說相聲的園子,找個凳子一坐,聽幾段。園子裏的人都認識他那張半死不活的冷臉,這張臉好像專和說相聲的找別扭,說相聲就怕人不樂,你不樂等於人家的包袱不哏,活兒使得不絕,栽人家麵子。在天津衛,誰要和說相聲的作了對,就找幾個人坐在園子裏死活不樂,成心嗆火。這一來,冷臉可就跟說相聲的較上勁了。天津說相聲的高手如林。開頭,一個個跑到南門外來,看誰能把冷臉逗樂了,結果個個丟盔卸甲,掉頭回去。於是南門外有句歇後語:


  說相聲逗冷臉——自找別扭。


  可隻有冷臉自己不知道這句話。


  北京挨著天津,這怪人怪事傳到北京的相聲圈子。北京有不少高手,不信世上還有一個逗不樂的人,就來了一逗哏一捧哏的兩位。這兩位早先在廠甸、天橋一帶揚名立萬。先甭說“說學逗唱”的功夫都是超一流,單憑長相就不一般。逗哏的又高又瘦,像個瘦猴,人偏姓侯;捧哏的又矮又肥,像個胖貓,人偏姓毛,江湖給他倆一個綽號叫“毛猴”。北京不是還有種拿蟬蛻做的那種人見人愛的小玩意兒“毛猴”嗎?這外號就在北京叫得山響。

  毛猴來到天津,在南門外的喜福來開說。頭一天,台下就坐滿了人。冷臉聽到信兒也來了。不少人都知道毛猴是衝冷臉來的,隻有冷臉自己完全不知道。可他在台下一坐,陣勢就擺開了。


  毛猴上來,在台上一站,一高一矮一瘦一肥一精一傻,就惹得哄堂大笑。毛猴他倆往下一看,心裏咯噔一下,滿屋子七八十張熱烘烘的笑臉裏,有張臉賽鐵板,又黑又硬又陰冷,甭打聽,這就是那個冷臉。他倆想:今兒是不是真遇到克星了?可是毛猴是二十年老江湖,嘛都見過,先不管這臉,輕輕快快有說有笑之間,“啪”地甩一個包袱,甩得意外、漂亮、逗哏,人全笑了,唯獨冷臉不笑。毛猴目光都掃見了,相互遞個眼神,表麵不當事,接著說笑,不經意中又使一個包袱,這包袱使得又巧又妙又絕,看出了老到,引得大家大笑,可冷臉還是沒笑。毛猴見了,還不當事,接著再來;下邊的包袱是毛猴拿手的——聽一百次得笑一百次。毛猴一使,全場爆笑,笑聲要掀去屋頂,毛猴再看,冷臉居然賽個睜著眼的死人。


  毛猴覺得不好,知道今兒弄不好要栽在天津衛了。心裏沒根,接下去就有什麽算什麽了。老段子、新段子、文段子、葷段子,加上不停的現掛,直說得腦門流汗,嗓子冒煙,冷臉還是那張冷臉。最後,那個逗哏的瘦猴索性對著冷臉抖一個砸鍋賣鐵似的包袱,說:

  “這位爺,您要是再不笑,我倆可真要脫褲子了。”


  全場又一陣大笑。冷臉忽然站起身,板著麵孔拱拱拳說:“您二位說得真棒,謝謝了。我退了。”話說完,起身離座走了。到了也沒露出個笑臉。


  毛猴兩個站在那兒下不了台,這算栽到家,隻好耷拉腦袋回北京。


  自打毛猴走後,沒人再敢再往南門外說相聲。人們把冷臉愈說愈神,好像冷臉是天生的相聲殺手。可奇怪的是打那天起,不單南門的相聲園子,全天津的相聲園子裏,沒人再見過冷臉。有人說他遠走高飛了,可有人說他哪也沒去,還在南門外打鐵,隻是決不再聽相聲了。


  這事就費琢磨了。那天他要是真誇毛猴的相聲棒,幹嘛不笑?他要是真的不會笑,幹嘛非來聽相聲?他要真的愛聽相聲,幹嘛從那天起與相聲一刀兩斷了?

  這幾句問話沒人答得上來。當時答不上來,今天更是答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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