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悠悠轉醒後,已是日上三竿,身上被清洗得幹幹淨淨,衣裳也換了新的,迷迷糊糊間以為昨夜春宵又是夢一場,隻是稍動了四肢,兩腿間便傳來一陣脹痛感,脈動著一張一縮,鮮活且真實。


  “……”薛燃頭皮發麻,暗罵顧昭不知節製。


  而當他走到鏡子前,看到滿身遍布的痕跡,他狠狠跺了下腳,扯到痛楚時不得不齜牙咧嘴地托住臀部,“嘶……顧……昭……”


  “阿嚏!”顧昭猛打一個噴嚏。


  葉瀾塵關切地道:“顧公子,若身子抱恙,今日我們可以早些回去。”


  “無礙。”顧昭滿麵春風,心情好得無可複加。


  葉瀾塵笑到:“如今局勢劍拔弩張,也就顧公子有這般從容的心態,不知顧公子對此次天劫,有幾分勝券?”


  顧昭如實答到:“半半開,最後一把鑰匙是關鍵,找到它或許還有轉機……”


  “最後一把鑰匙找得到,也切的斷。”葉瀾塵道,語調淡入白水,“誰都知道啟動法陣的獻祭者必定有著特殊的命格或靈根,那份三界監控的名單上,有一個人的名字顧公子不會不知吧?你打算瞞他多久?”


  “隻是懷疑。”顧昭沉聲道,臉色陰鬱起來,“誰都不準動他。”


  葉瀾塵歎口氣,“正因為隻是懷疑,所以沒有公然錯殺,那份名單是三界的秘密,名單上的人是三界的忌諱,然顧公子可知道,已經有不少人被三十六根桃木釘了魂魄,斷了來生,奪了命格,毀了靈根,徹底斬草除根。”


  “但是名單上的人越來越少,黑水橫天的威脅仍在,你說,殺到最後,他是被獻祭成為千古罪人,還是被暗殺成為萬民英雄?”葉瀾塵露出十分苦澀的笑容,“他知道實情後會怎麽選擇?”


  “他不會知道,我不會給他做出選擇的機會。”顧昭斬釘截鐵地道,瞪了眼葉瀾塵,“別忘了,你也是名單上的人。”


  葉瀾塵一頓,反而如釋重負地笑道:“我倒希望是我。”


  顧昭離開後,葉瀾塵目色空空地瞭望乾坤巔的方向,眸中的色彩從淺轉深,最後深不見底的瞳底下,繾綣著痛苦,壓抑,躊躇,悲憫,還有一絲狠戾。


  沒有孟庭珺的人間,不要也罷。


  有他的世間,歸墟也可。


  既已下定了決心,舍棄了道心,何苦再假惺惺地悲天憫人,隻是……葉瀾塵苦笑,隻是到時候,髒透的自己該如何麵對複生的孟庭珺呢?


  葉瀾塵收回遐思,眼底一片黯淡。


  今日,無風,無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整個人間,萬籟俱寂,似一口巨大的棺材,沉澱著死亡的氣息。


  顧昭心煩意亂地走著,那本名冊早被他銷毀,他精神上的壓力不止來自於黑水橫天的威脅,還有薛燃的安危。


  凡人的自私顧昭不會不知,那些玄門世家,一邊喊著口號為天下蒼生舍身求法,一邊獨善其身為自己立公道牌坊,誰都想混出個宗師的氣派,擠破頭爭搶個虛名,甚至不惜落井下石,踩著他人屍骸前行。


  名冊有個極其冠冕堂皇的名字,叫“救世英雄冊”,意思便是叫冊子上的人,死得其所,死得瞑目,死得光榮。


  當初名冊剛出來,因為寧可錯殺也不放過的問題三界討論了許久,為了避嫌,但凡名冊上之人的親眷家屬,皆不得參與議會,顧昭事後得知此事,氣得他是七竅生煙,索性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不得濫殺無辜,不然天劫沒至,三界又得多出個大禍害。


  “咻。”一道火焰般的身影劃過,一隻穿得同花孔雀般的男子雄赳赳地出現在顧昭麵前。


  慕戚茗喜穿花裏胡哨的衣裳,不用看臉,光憑借衣袂一角,便可辨析。


  顧昭蹙眉,“有事?”


  慕戚茗嬉笑道:“沒事不能找你?”


  “讓你幫我盯著薑遲,他沒異常舉動吧?”


  “沒,整日整夜忙著處理凡間亂糟糟的瑣事,還有說破了嘴皮子勸返高高掛起的仙門,依我看,他這樣的人,比你都正直。”慕戚茗捂嘴笑,偷瞄顧昭的反應。


  顧昭沒動怒,反而眉頭蹙得更深,在哼了一口氣後,道:“我確實自愧不如。”


  慕戚茗露出大大的驚疑,他鮮少見顧昭謙虛,他素來自大得要命,而今這般自謙,莫非是時日無多?


  “顧臨淵,你你你你你沒事吧?大限將至了?”


  “呸呸呸,滾。”顧昭作勢要打慕戚茗,可手滯在半空,久懸不下。


  慕戚茗打趣道:“哎呦,舍不得揍我?”


  顧昭果斷一巴掌拍在了慕戚茗的屁股上,隨後嗒焉得像隻垂耳的兔子,紅著眼睛不說話。


  慕戚茗也不再玩笑他,全天下能讓顧昭愁白頭的有且隻有一人——他那心肝寶貝兒的薛燃。


  “話說回來,你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一人與眾生,輕重易分。”慕戚茗閉目,斟酌了片刻,道:“到時你真保得住他?還是為蔽護他一人而與三界為敵?對你來說或許值得,那對他來說呢?”


  這些話問得顧昭啞口無言,他不是沒想過最壞的結局,而是不敢想,薛燃太苦了,他情願這輩子薛燃所有的罪和擔負,都由他受著。


  “臨淵……如果薛燃真的是最後一把鑰匙……那就……”慕戚茗聲音有些幹澀,似乎做了個重大的決定,“逃吧,帶著他逃,好好護著他,憑你的本事,總能阻止黑水橫天的爆發,五重禁製也好,一生禁錮也罷,好過被人用三十六根桃木釘,釘的再無來生好。”


  逃……


  顧昭眸光流轉,一霎的光輝火苗般熄滅,他忽然大笑,他實在太了解薛燃的為人,前世今生一根筋,道心不泯,不棄蒼生,離經叛道大過身死魂滅,逃?別說薛燃會恨他一輩子,連顧昭這次都不敢拿薛燃的命和自己的私欲,去賭三界的安危平定。


  “做逃兵嗎?會被討厭的吧?”顧昭苦笑連連,“戚茗,我不想他看不起我,倘若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侯,我不會讓阿燃孤獨地上路,這輩子,我會陪著他。”


  慕戚茗擰眉,拉下嘴角瞪著顧昭,瞪了半天,好像除了自己愈發氣悶,別人完全沒當回事,心煩意亂了一陣,像極了皇帝不急太監急。


  顧昭看慕戚茗抓亂了頭發,道:“好了,事情不是還沒到那一步嘛,我家阿燃從不造孽,還是個十世好人,命運會眷顧他的,你也快些回去,各司其職,乖啦,聽話。”


  “……可……”慕戚茗話到嘴邊,生生給咽下,最後隻道:“天劫過後,我們再痛飲三百壇,不醉不歸。”


  顧昭滿口答應。


  現實,還不至於將他逼到絕境。


  隻是顧昭萬萬沒料到,他絕望的時刻竟來得如此之早。


  不出於天漏,而是人為。


  今日是元宵節,團圓日,顧昭難得想早些回去陪薛燃過節,經過昨晚一夜操勞,他心心念念著家中的嬌“妻”,怕他腰酸背痛,怕他下不來床,更怕他觸景傷情,佳節倍思親。


  顧昭不貪心,他隻是單純的想陪薛燃吃一頓飯,看他一眼,替他揉腰,叫他今夜別等自己,然後再心無旁騖地出門辦事。


  然而……


  顧昭回到住處,發現房門大開,院中的腳印雜亂無章,淩亂無序,似乎是經過了一番追逐和反抗,屋內的場景更是災禍現場,桌椅東倒西歪,杯盞碎了一地,以及……地上的一灘血跡,還沒幹涸,倒映出顧昭一張無比驚悚且猙獰的麵容。


  沒人能抵擋瑤光仙尊的怒火,顧昭召出了同歸,凶神惡煞地衝出了門。


  半空,兩個人挾持著薛燃飛行,另外三人瞻前顧後的催促。


  “快,再飛快點!”一人不住地回頭看,生怕背後衝出個顧昭,“那個瘋子要追上來了。”


  “別吵!”架著薛燃的一人氣急敗壞地道,“我們做的是壯舉,是義事,都征得其他仙門的同意,姓顧的有膽子過來要人,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問題是他還真敢!”


  “……敢不敢由不得他說了算,天帝在上,三界有序,縱使是他,也擔不起三界覆滅的責任!”


  說罷,五人禁聲,他們必須趕在顧昭追上他們前,來到法壇,用桃木把薛燃釘了,到時人都沒了,大局當前,量他顧昭也隻能忍氣吞聲,翻不出個什麽天來。


  顧昭飛出不足十裏,便見薑遲將他攔下。


  “你也要阻我?”顧昭喊道,語氣中盡是殺氣。


  薑遲堪堪避開顧昭的斬擊,急道:“顧公子有話好說!”


  顧昭森然道:“好說?你們沆瀣一氣擄走阿燃,若他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們全部人償命!”


  薑遲一驚,“阿燃小道長被劫了?此事在下並不知情。”


  顧昭冷冷地看著薑遲以及他帶來的一眾門徒,他把刀橫在胸前,做好了突出重圍的準備,現在他誰都不信,唯一能保存的理智便是盡可能地不濫殺——隻要對方別逼他。


  失控的野獸是多麽的可怕,而同歸的劍身上流淌著吱吱冒火的強悍靈力,顯然是隨著主人的意思,打算不留餘力地孤注一擲了。


  “顧公子!冷靜!”薑遲嗬退身邊的人,生怕他們無意間惹到過激的顧昭,“顧……”


  “讓還是不讓?”顧昭沒了耐心,雙目赤紅,靈力爆發衝天。


  對他來說,浪費的一分一秒,都是在消耗薛燃的生命。


  “顧……”


  薑遲嘖了一聲,顧昭的霸道真氣早已劈開了空氣,震飛了路中間的一群人,血霧騰騰,刀刃錚錚,同歸半解封。


  “退開!嘔……”


  顧昭下一波攻勢銜接地天衣無縫,薑遲還未反應及時,隻覺得胸悶一陣悶痛,雙腳輕巧離地,被顧昭一個飛身踢踹,滑出了數裏,直把地麵崩出了深深的溝壑和裂痕。


  “噗……”薑遲狂嘔血,他現在何嚐不急,一急他有十萬火急之事必須要同顧昭講,二急那群蠢貨不與他協商自私帶走了薛燃,三急顧昭愛令智昏變得不可理喻。


  可顧昭一腳下去,下了狠手,薑遲一時半會兒根本無法起身,懊惱間幸虧文朔仙尊及時出現,接了顧昭幾招,以傷一隻手臂的代價,暫且將人的情緒穩定下來。


  顏卿看著狼狽的一群人,和氣勢洶洶的顧昭,壓低聲音問到:“顧臨淵,什麽時侯了還內訌?”


  顧昭握刀的指尖泛了白,臉上的血色也褪盡,他撞開顏卿,堅決要走,卻被顏卿一把拉住,聰慧如顏卿,他自然明白能讓顧昭這般不管不顧,定是薛燃出了事,“阿燃呢?”


  顧昭煞氣滿滿的眼眸斂了一道精光,“被人抓走了,我要去尋他。”


  顏卿失色,“你能找到他?”


  “能!”顧昭篤定地道。


  “刻不容緩,你快去找他,這邊的事交給我。”顏卿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有些顫抖,薛燃是名冊上的人,被抓的結局有且隻有一個——獻生,獻魂,獻命格,永世不得超生。


  “顧臨淵,千萬保住他。”顏卿在心中祈禱,一直以來溫良不動聲色的臉上,終於有了陰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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