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ii.
葉瀾塵拂袖收了琴,“你們不是忘了他說過的話?我來提醒一下,他曾說,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罪的,玉衡宗是凶手,你們是幫凶。”
葉瀾塵的提醒無疑是油鍋裏澆水,雪上加霜。
“孟思懷呢?”
“把孟思懷找出來呀。”
“那個龜孫子怎就如此心狠手辣,竟要三界陪葬!”
葉瀾塵波瀾不驚的眼底閃過一絲嘲諷和狡黠,他甚至想笑,狠狠地嘲笑。
看吧,這就是世人的嘴臉,一塵不變的讓人惡心。
“找到孟思懷,或許就能找到彌補天漏的辦法。”葉瀾塵不動聲色的補充,“可是,孟思懷在哪裏呢?”
葉瀾塵有意無意看向呆若木鵝的薑遲,“薑宗主,可有線索,或有破陣之法?”
薑遲被問得一個激靈,回神後吞吐道:“不知。”
“那薑宗主可否解釋下,為何此陣法會在乾坤巔的後山?”
“不知……我……”
薑遲未做出解釋,法陣內血光乍現,薑小婉如獸般怒吼,黑色的血混雜著漆黑的氣團從她體內汩汩地流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薑小婉痛苦地抱頭,就著跪的姿勢把軀體蜷縮到極致,骨骼寸斷寸折,麵先是仰天再是繞著頸柱旋轉了一周,大家都能聽到骨骼嘎嘎的聲音,可即使如此,薑小婉還在祈禱,不停的祈禱,虔誠得猶如一個瘋子。
法陣在折磨她,也在折磨圍觀的人。
唯獨這次,那些旁觀者無法平心靜氣地談論是非公道,他們被薑小婉的叫聲磨得耳朵出血,鼻子出血,仿佛感同身受,苦不堪言。
薑遲試圖破陣,靈力咒術灌入陣內頃刻被消磨吞沒,小巫見大巫,他的一切作為猶如一個孩童般幼稚無謂。
“破!”
“破!”
“破啊!”
薑遲欲哭無淚,汗水濕了衣發,結界的咒術反彈一次又一次地將他拋出老遠,他跑回來,爬回來,百折不撓地繼續進攻。
無用!
“薑宗主為何不用神武?”葉瀾塵問。
薑遲不去理他,蠻牛般的橫衝直撞,眼眶紅紅的,眼中的焦躁與平日裏的鎮定判若兩人。
“錚!”琴聲破空,一根透明的琴弦勒住薑遲的手腕,將他整個人甩到半空,而薑遲原在的地麵被利器劈開了一道很深的痕跡。
“葉瀾塵,你幹什麽!”薑遲的話梗在喉頭,他腳下的地麵豎著一把巨斧,要不是葉瀾塵及時拉開他,他現在恐怕已經身首異處。
修士們受黑氣入侵,全身靜脈曲張,樹幹般爬滿了他們幹枯死白的皮膚,他們的眼白被碩大的眼珠子填滿,嘶吼著,涎水肆流。
沒有意識,失去人性,像一件屠殺的工具,三五成群的廝殺撕咬在一起。
“入魔了。”葉瀾塵道,撥了三弦,一聲清除魔障的琴音震暈了幾個咬得腸穿肚爛的人,“薑宗主,你得幫我。”
“怎麽幫?”薑遲的掌心皸裂,額前冒著涔涔不止的冷汗。
葉瀾塵眼眸一亮,道:“幫我一起殺了薑小婉,打得她形神俱滅。”
最後四個字,葉瀾塵故意放緩了語速拖長了講。
此時能正麵看到薑遲表情的,隻有葉瀾塵一人,葉瀾塵忍不住又想笑,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過真正的好戲嘛……還在後麵。
顧昭和顏卿趕到時,被眼前的場景嚇得麵容失色,別說陣法的殘肢碎片,光是陣法外滿地的湯湯水水,胰髒肝腸,都令人不寒而栗。
人殺人,人吃人,越積越多的怨氣,源源不斷地輸送進法陣中央,薑小婉似乎快撐到極限,她拚盡全力擰過頭,絕望地注視著顧昭。
“救……”
“救我……”
顧昭駭目,因殺氣和憤怒使得瞳孔急遽縮小了三寸。
顏卿提醒道:“臨淵,先合力破陣,葉宗主,你的琴音可否助他們祛除魔性?”
葉瀾塵禮貌地躬身,“可以。”
“有勞。”
顏卿和顧昭當機立斷,先破法陣,避免天漏的裂縫撕大,再補天,隻要黑水橫天不再傾瀉,人間才能慢慢修複。
上有諸神守著十重天的結界,下有仙門百家其利斷金,顏卿堅信,隻要上下其手,萬眾一心,定能渡過難關,置之死地而後生。
出乎意料的是,薑遲折騰到死都破不了的陣法,被顧昭和顏卿輕而易舉的攻破。
陣法一破,怨氣四散,衝天的血光霎時消逝,另外三道光芒也頃刻間偃亡,天漏依舊,慶幸的是黑水橫天不再決堤滂沱。
葉瀾塵的九詔琴不愧是極品神武,幾段洗魂清魄的琴音下來,修士們暫且恢複了神誌,有幾個人剛蘇醒,見到自己嘴裏咬著他人的腸胃,便撲到一旁摳著喉嚨嘔吐,還有幾個發現自己的肚子被同伴的劍捅破了個洞,哭得涕淚橫流。
什麽仙門風範,什麽矜持不苟,通通拋諸腦後。
文朔於心不忍,顧昭麵無表情,他冷冷地看著他們,最後把目光鎖定在薑遲身上。
薑遲早衝進了法陣,抱緊薑小婉抽泣凝噎,這一幕發自內心的衝動,是作為兒子對母親的眷注,可在外人眼裏,卻成了剖開心肺的匕首,他們無不驚詫,迷惑,以及遭受背叛的寒心和懼意。
“薑宗主……”
有人顫聲問著,眼裏存著期待。
薑遲用靈力保住他母親的魂魄,可魂魄仍在淡去,變得透明,薑遲的眼淚直接穿過了薑小婉的魂體,落在了他的腿上。
抓不住了……
抓不住了……
“薑宗主!”
“您……說句話啊……”
人群炸裂,人們目眥俱裂地等著薑遲開口,給他們一個稱心如意的答案,給在場死去的修士們一個交代。
無話可說。
薑小婉奄奄一息地抬手,纖細修長的手指輕輕滑過薑遲的臉,隔著空氣,擦不掉她孩子臉上的淚痕,她滿身血汙,滿手罪孽,她好不容易得來的重生,十輩子的福氣啊,能夠看到她長大成人的孩子,卻再也沒有力氣守著他結婚生子。
“孩子,莫哭。”薑小婉企圖捧住薑遲的臉頰。
薑遲垂頭,把臉擱在薑小婉的手上,根本觸碰不到的掌心,觸及不到的溫度。
薑小婉莞爾,“娘親不怪你,是娘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父親。”
“別說了,娘。”薑遲搖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聽到父親二字,他莫名開始害怕,怕知道一個他從來不敢也不願去承認的事實。
可那又如何?他不該恨嗎?他沒權利去恨這個世界嗎?
當年他逃出玉衡宗,第二年民間鬧了旱災,那名大夫活不下去了把他賣給了一戶人家做侍童,那段日子過得如何水深火熱,隻有他懂,什麽偷雞摸狗的髒活他沒做過,隻為一口飯,隻為活下去,可玉衡宗那位名正言順生出來的小少爺呢?人家的生辰宴辦得風光無限。
同樣是孟懷義的骨肉,隻因他是婢女之子,就該遭到如此待遇?
薑遲不信命,也不認命,帶著偏執,扭曲的性格,懷著憤恨,不平的怨氣遇到了那個人,他數百日來的請願,終也迎了人生中的轉機。
那個人,給了他一切,償了他的願,明知被利用,但還是心甘情願地做他的刀,無怨無悔。
“我終於……可以去見孟郎了。”薑小婉會心一笑,雙目望向不知何處的遠方,“孩子,回頭是岸,放過天下,放過……自己……”
薑遲一怔,僅在愣神間,薑小婉的魂體被腥風吹散,再無魂息。
放過天下……放過……自己……
薑遲幹瞪著眼,腦海裏的一片場景由記憶深處浮現——郭平陽臨死前對他說的那句話,那句他刻意聽不真切,特意回避掉的話。
“放過自己。”郭平陽道。
薑遲呢喃道:“娘啊,你到底知道多少?”
郭平陽沒有來世,薑小婉知道自己也沒有來世,但她說她終於可以見到孟郎……看來已經有“好心人”把事情都告訴了薑小婉。
薑遲自知瞞不下去,爭辯無意。
滿山的冥頑石,滿地的陣法,還有他和薑小婉之間難舍的親情。
他們心盲,眼不瞎。
葉瀾塵觀察著周圍人的反應,他們的表情顯然比起在玉衡宗時更為崩潰。
畢竟沒人受得了遭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打擊,心裏防線一旦擊潰,是情緒山洪般的爆發。
隻要一根導火索。
整件事,疑點太多,多到顧昭都措手不及,看薑遲的表現,他不似主謀,那麽主謀是誰?他明顯在針對薑遲和乾坤巔。
這個手法,與薑遲過去陷害玉衡宗如出一轍。
還是說,薑遲作為棄子,被黑衣人出賣了?
情況太過複雜,處理災禍間不容發,哪怕顧昭有心,可當務之急,是必須先把黑水橫天給解決了。
“薑宗主,薑宗師,你罔富天下盛名呀。”葉瀾塵慢條斯理地道,“該報的仇也報了,為何非要屠盡天下才能解恨呢?”
葉瀾塵欣賞著他人混沌錯亂的表情,不慌不忙地繼續道:“薑宗主,你知道孟思懷名字的本意嗎?你不懂這份愛,自然承載不了你父母之間的情,僅僅為了報私仇,你不惜屠鎮,滅門,弑父弑母弑弟,招惡鬼,引黑水,把人間變成魔域,你如此十惡不赦,不該以死謝罪嗎?”
“葉瀾塵!”顧昭嗬止,“聲討可待補了天漏後。”
“哦?”葉瀾塵渾身散著陰鬱的氣質,眼神無光又瘋狂,望進去是一望無際的深淵,“顧公子,你明知薑遲是孟思懷,為何幫他隱瞞?莫非你們是同謀?”
顧昭低吼道:“那日站在門口的是你?好一個芙蕖君,也會做聽牆角的小人?”
葉瀾塵笑到:“芙蕖君?哈哈哈……沒了北鬥星照,何來芙蕖如灼?哈哈哈……”
葉瀾塵笑得前俯後仰,笑得淚流滿麵,麵上在笑,每一個表情都發自內心的在抽搐,唯獨他的雙眼,眯著像吐信的毒蛇。
此時顧昭才知,葉瀾塵瘋了……從他知道孟庭珺死的那刻起,過去清風白壁的芙蕖君,已經死了。
天下萬般可揚抑,唯有人心不可控製。
葉瀾塵把顧昭的罪行公諸於眾,薑遲不做任何反駁,修士們無不失望透頂,他們隻恨自己愚鈍錯信,恨不能把薑遲千刀萬剮,剝皮削骨。
他們恨毒的眼神比尖刀更利,剮進薑遲的眼裏,剔得他皮開肉綻,疼得泣血錐心。
“孟懷義,自戕謝罪吧。”葉瀾塵語氣冰冷。
“孟懷義,你騙的我們好苦啊!”
“這麽讓他死,太便宜他了。”
“把他五馬分屍,頭顱懸於集市百日,不然難解萬民之恨。”
“用桃木釘釘死他,釘他個魂飛魄散。”
想到亡故的同伴屍體,想到曆劫的天下萬民,想到被戲耍被愚弄至今,人們總是咽不下這口惡氣,仙門百家是天下正道的典範,他們一手推舉出來的盟主更是修真界的翹楚精英,結果呢!薑遲是孟懷義!還是個三番四次要殺他們的賤婢之子!
壞事做絕!泯滅人性!不可饒恕!
人在氣極時,往往會衝動,眾人一擁而上,拳腳亂棍敲打下去,薑遲偏偏不閃不躲,也沒反抗,任他人發泄。
顏卿蹙眉道:“他們過激了。”
顧昭同樣覺得,那群廢物的舉止有些反常,血絲都布滿了他們的眼睛,不像邪氣入侵,更像受人操控。
“是九詔琴的蠱惑之音。”顏卿說完,顧昭的同歸已經抹到了葉瀾塵的脖子,而葉瀾塵的琴弦也不知何時纏住了同歸的刀身。
“你是什麽時候和那人聯手的?”顧昭惡狠狠地道:“孟思懷是最好的列子,你們不過是他的棋子,你清醒點!”
葉瀾塵歪著頭怪笑,“看來顧公子也見過那人,那麽顧公子以為,他的局布得如何?一千多具屍體可壯觀?”
“你怎麽知道那些人的封印之地?又是這麽把冥頑石運到了乾坤巔?”
“運?嗬嗬……”葉瀾塵笑到,“顧公子別忘了,我們連雲二十四城的冥頑石都是出自薑遲的手筆,他們乾坤巔什麽都缺,唯獨不缺石頭,我既有心,又怎麽不會事先在各門各派安好了傀儡,通風報信?像現在這樣……聽我差遣。”
九詔琴的琴聲,可正視聽,洗魂魄,也可做靡靡之音,把人最陰暗的一麵挖掘出來,黑暗無限放大。
在兩人僵持下,顏卿把破爛不堪的薑遲撈了出來,一道結界圈固了那群發瘋暴走的人。
“葉瀾塵,快解開咒語,否則大家都得死。”顧昭極不耐煩地道。“你這個樣子,孟庭珺知道隻會難過失望。”
“廷珺啊……”葉瀾塵鬆了琴弦,玉般玲瓏剔透的手指輕輕彈撥,一響過後修士們平心靜氣,二響過後集體翻著白眼倒地口吐血沫,三響……
“葉瀾塵,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