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25 厲害
回25厲害暴雨傾灑,水流急竄,泥濘之地坑坑漥漥,幾乎給兵工廠連皮帶肉的翻了一層,潭深險疾,兵工廠的人再甘冒奇險,揮汗塗泥,也無所獲。
找到的,也隻是一些雞零狗碎的東西:也有骨骼斷肢,但多為動物畜生的腐屍,或是早已腐蝕消融,不是新近埋在湖邊潭底的殘骸。
蘇夢枕看在眼裏,默然。利霧譜正為他端上杯熱茶,熱氣氤氳,縈繞在他布滿短髭的下頷。
蘇夢枕呷了口茶,輕輕說了句話。
利霧譜沒聽清楚,問:“公子有何吩咐?夜深寒濕氣重,您想喫啥,都可以辦,隻要公子開口,小的馬上張羅去。”
蘇夢枕再呷了一口茶,“我這兒沒事,這裏也有些蒸飯團,熱著呢,你忙你的吧。”
利霧譜還是很恭敬惶恐的問:“公子不餓嗎?廠公一直擔心公子身體違和,帳裏有竹褟,衾被也備好了,公子隨時可以過去歇歇。這兒的事,恐到夜裏還忙不完呢!”
蘇夢枕微微一笑,淡淡的道:“你轉告溫廠主三句話。”
利霧譜立即垂首側耳傾聽。
“一,兵工廠調度有防,子弟勇奮聽令,難怪在六扇門裏,兵工廠戰鬥力最強,也較得民心。”蘇夢枕的語音,恰好與他患病的形象相背,非常堅定清楚,大雨並不能幹擾他的發聲清晰入耳,“二,可是,雨下得太大了,這樣找,不好找,不如先放棄這兒,追查其他線索,除非是廠長另有想法,非要見屍才查凶手不可。我也可以體會。”
“三,”蘇夢枕長籲了一口氣道:“叫溫師弟別管我,專心做他的事去。一個領軍的人,不專心在他的軍隊和目標上,那不隻害了他一個人。”
然後他沒說下去。
然後他閉上了眼。
不知在靜坐,還是入睡。
利霧譜知機,馬上不敢驚擾,悄悄退了出去。
在營帳邊上,張子牙也對著漫天風雨,忍不住說了一句:“厲害。”
這時除了風雨淒其之外,還有夾雜著人聲,發力幹活的呐喊、刨地掘土的鈍響、打撈潛湖的水聲……
所以,連就守護在張子牙身邊的李早、李好,也沒聽清楚他說什麽。
於是李早問了一聲:“頭兒是說……?”
隻聽帳篷內一個堅定的語音也喟歎道:“厲害。”
張子牙揚起了一隻眉毛:“蘇公子?”
帳篷裏的人道:“張班頭。”
張子牙道:“一直素仰蘇公子大名,初時眼拙,沒看出來,愀悔不已,後來廠兵來了,廠公發火,已由不得我等上前拜會。”
帳篷裏的蘇夢枕道:“大家都是人,死人才須要拜,我們見著麵說得上話就是會晤了。”
張子牙笑了,說:“‘金風細雨重樓雪。萬念俱飛紅袖刀’。這句話流傳,今天眼見了,真的沒說錯。今生未識蘇夢枕,縱是好漢非英雄。”
蘇夢枕淡淡的道:“古有薑子牙,今有張子牙,你放的是長線,釣的是大魚吧,何必念的是歪詩,掉了我的大牙。”
張子牙一塞:“厲害。”
蘇夢枕即問道:“你剛才麵向著雨,說了句:‘厲害’,說的是啥個厲害?”
張子牙道:“兵工廠的人是厲害,雨這麽大,天色已黑,挖掘辛苦,又缺工具,但士氣依然高昂,人心磅礴可用,不容易啊,所以忍不住說了聲:厲害。”
然後他反過來問蘇夢枕:“剛才蘇公子在帳裏也說了句:厲害。卻又何故?”
蘇夢枕緩緩的道:“我看兵工廠的人,紀律深明,也有感觸,在六扇門那兒烏煙瘴氣,能做到這般,已不容易。”
說到這裏,頓了一頓。
張子牙即道:“公子語氣,意猶未盡,想必另有所指?”
蘇夢枕悠悠的歎了口氣,語音照樣堅拒,但鏗鏘的語調並不妨礙他感歎的況味:“那凶手能把兵工廠的主力引來這兒,也很不容易,更是厲害。”
然後他反過來問張子牙:“張頭兒何不與部署進帳篷來避避雨勢,喝杯水酒暖肚?”
張子牙笑說:“不了。每個人都有他的位份。我們恪守著這個本份,人家就會讓咱們活得好一些,也安穩一些。我們不是你,蘇公子,我們沒有金風細雨樓可倚。”
“我們路見不平,就會拔刀相助。”蘇夢枕懶洋洋的說,“我們爬山,要是太遠,也得要開走第一步。我們築城,雖然吃力,但總要從第一塊磚砌起。我們的份位,是我們自己定下的。想的有多高,經過嚐試,才能飛得多高,想要有多快,透過努力,才走得有多快。你的態度是任由,所以不會有六扇門為你敞開,也沒有座風雨樓讓你回家。”
奇怪的是,盡管他是懶洋洋的在說話,但語音還是很堅清。
“我明白你的意思。”張子牙望著雨水,臉上雖有笑容,但笑意著實有些發苦,“但我的態度是:做回自己,較不辛苦。我本領不夠大,要為國為民,隻怕一大早就給國之棟梁、民族猛虎啖了,隻好先做些行有餘力,為友為鄰的事。太高調做人,隻怕高不成低不就。不如低調做事,還可以找到一日三餐、嗟來之食。”
“嗟來之食?”蘇夢枕似乎有些感慨,“我這兒有火堆,有爐子。還有蒸熟的饅頭飯檲,我一個人也吃不完,你們不如進來暖一暖身子,幫我吃點東西,免得兵工廠為我擺布的,我沒啃上幾口,以為不賞麵子。”
張子牙笑問李早、李好,“怎樣?”
李早按按肚子,舔舔舌,“我餓了。”
李好在寒雨裏深呼吸了一下,“我早就餓扁了。”
張子牙打開簑衣,又解開衽結,腰間綁著一排包著黑黝油亮葉片的小塊,各分李早、李好一些,笑對營帳說:“公子,謝了,我們也有吃的。我們就在雨中,隔著帳篷,對吃為樂吧。”
蘇夢枕歎道:“寧在寒中食,不共帳裏暖。張頭兒見外了。提防食物一旦沾濕了就変味了。”
張子牙正在打開油葉,拎出裏邊包裹的飯團,“不是我見外。我這些食物,是荊內用油葉包裹產的,隻要不落水中久浸,還是不透濕不腐壞的。
他笑了笑又說:“溫廠主要我們在一道來這西子灣剪刀湖,他把您給請來了,可能是為了尊重,也可能是要照顧丶保護,但我們也得一道來,肯定不是為同了樣待遇。”
蘇夢枕微微一哂,“照顧?保護?一個人要沒有用得著的地方,就像大廳上擺一塊沒有用的東西一樣,遲早都要給清除。”他突然劇烈咳嗽了幾聲,喘定再問,那你們認為:“兵工廠何故把你們請來?”
“請?”張子牙齜齒笑笑,望著寒濕的蒼穹,“我們給押來這兒,兵工廣既不願我們走漏消息,也不欲我們獨自領功,難聽的說,他們是把我等押在這兒,休要異動,好聽的說,他也邀我們一道破案,一起來目睹他的實力與勢力。”
就在這時,一陣比雨點還急的蹄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人聲沸騰。
馬蹄勁急。
各種雜聲煩囂侵入,包括重金屬拖跩過地麵,兵刃沉戈拖扯過泥濘交集。
蘇夢枕猛抬頭:
帳外,在密密交織的寒雨裏,竟在一時間已齊集了大量兵馬,他們都拖著打撈挖掘的器具而來的。
趕到的人,竟比原來的人馬多上七八倍。
他們都在風雨之中攢程而來,手裏還拿著密封的在風雨裏也可發亮的“跬步流光”、“朶禾戲靡”等鬆明柴火照明之物。
這些兵馬一旦趕到,立即列陣成隊,立於一人之前,靜聽命令。
在馬隊馬陣之前,隻有一人。
此人已頰須皆濕,髯發皆亂,大點水滴滑落自顴邊,但目光炯炯,竟無倦容。
正是兵工廠廠主溫老獅。
“好,人來了,”溫夢豹下令,“動手吧!”
在帳營內,蘇夢枕又呷了一口暖酒,低聲又堅定的道:
“厲害。”然後又小聲歎了句:“可惜。”
帳營之外,寒雨淒遲,張子牙也正對瞠目震住的李好、李早道:
“厲害。”
也噤聲耳語般補充了一句:
“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