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六)
蕭予綾回到自己的小閣樓裏,喚了兩聲秀荷,沒有應答,心想秀荷大概是到廚房準備點心了。
秀荷不在,正好,她現下巴望不得能找個無人能看見的地方發泄一下。
關上門,她咚咚咚疾步爬到二樓,直直的朝著柔軟的床榻而去。走到床榻前,她手臂一撈,拿起軟軟的枕頭狠狠的往床上砸,邊砸邊說道:“我叫你不喜歡我,臭男人,臭男人,我叫你不喜歡我……”
正砸得起勁,忽聞後麵‘咚’的一聲,外廊上麵有人!
“誰?出來!”她警惕的盯著聲響發出的地方,渾身緊繃,心裏忐忑,不會在堂堂的郡王府裏也有入室偷盜的人吧?
她正猶豫著,是不是該撒腿跑開,出去喚人來時。
從外廊上走進來一個人,此人麵貌清秀,十四五歲,隻是臉色慘白,一聲布衣穿在他身上,更顯得他單薄。
蕭予綾詫異了好一會,才想起今天用三百錢買來的少年,剛才竟然忘記了他的存在!她張了張嘴,問:“周炳?”
“是奴才!”
“你為何在外廊上麵?”
“秀荷姑娘說奴才是閹人,怕髒了大夥的眼睛,所以、所以……”
“所以她就把你趕到外麵去了?”聽到周炳的話,蕭予綾十分憤怒,這種情緒的爆發並非是對周炳的關心,而是源於遷怒。
剛才,她被周天行傷了。現下倒好,她救回來的人還要被周天行的大丫環傷害!難道,他們王府裏麵的人就高人一等嗎?
想傷誰,就傷誰?
她咬牙切齒的說:“聽著,我說過,在這裏,你隻需要聽我的,其他人的話,一概不聽!”
“是!”
“你以後,就睡在我的隔壁,不要再呆在外廊上麵,那裏高,風又大。你身體如此單薄,怎受得了?”
“是!”周炳應著,雙眼中有淚光。
從來沒有人會在乎他的感覺,會關心他的身體,蕭予綾的話在他無盡黑暗的人生中,好似一縷晨光,即便改變不了他的命運,照亮不了他的世界,他也覺得無比珍貴。
他抬首,急於回報她的好,讓她覺得他這個奴才不是白養的。
可想來想去,他會的東西隻有一樣,他能回報給她的也隻有一樣。隻是,這樣東西,她會要嗎?
一時間,周炳有些忐忑。
但想到剛才她在罵臭男人,再想到中午時秀荷說過的話,‘小公子是王爺麵前的紅人’,那是不是說,她是、是王爺的男寵。她如此生氣,是因為在王爺那裏受了氣?
他有些膽怯,囁嚅道:“主子,剛才聽你在罵……男人?”
“是!罵臭男人!”
“可是什麽男人惹主子不快了?”
蕭予綾不答了,麵帶疑惑的看著他,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奴才、奴才……奴才想告訴主子,其實那事情,被人行後道與行人後道同樣能令人快活……”
什麽後道,什麽快活?蕭予綾像是聽天書一般,一頭子的霧水,正要張嘴詢問。
卻見周炳雙手放在腰間一扯,腰帶便被他扯開,他手一鬆,腰帶無聲的落到地上,他那條寬大和粗糙的褲子因為沒有了腰帶束縛,刷的一下,掉在了他的腳踝處。
蕭予綾驚得,嘴巴圓張,裏麵大概可以塞下一個完整的雞蛋。這、這是要做什麽?
周炳有些害羞,卻還是忍住了退意,緩緩轉過身去,雙手撩起衣服伏在旁邊的窗台上麵,將自己的臀瓣清晰的展露在她的麵前
他、他、他……竟然、竟然沒有穿褻褲!
蕭予綾看著他滿是傷痕的屁股,一時間,怔怔不知該如何行事。
等了半響,周炳不見她動,有些不好意思的說:“主子是嫌髒嗎?剛才……奴才、奴才已經洗了個澡……很幹淨……”
蕭予綾倏忽回神,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抬起腳,一腳踹在他嫩嫩的屁股上,怒道:“你就如此不知廉恥嗎?”
周炳被她踹得頭磕在了窗戶上,額頭發青,疼且懼,半響也不敢回話。
蕭予綾深呼吸,再深呼吸,對上他那雙無助小獸一般的眼眸,忽然覺得自己和周炳一樣可憐。他是脫光了褲子將自己奉獻給她,而她是將自己奉獻給了周天行。
在她眼中的周炳很下作,那麽在周天行眼中的她,又是怎麽樣的呢?
想著想著,她生出怒其不爭之感,為自己也為周炳。她咬牙切齒的上前,抓起坐在窗戶底下的周炳,連拖帶甩的將他甩趴在床上。
周炳趴伏在床上後,微微扭動了下身體,便不再掙紮,一副十分乖巧的模樣。
蕭予綾看他這般,更是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本來打算嚇嚇他,已到達小懲大誡的目的,可此番,她情緒已然失控。
她脫了自己的鞋,一手握鞋,一手按住他的腰,劈劈啪啪用鞋打在他嫩嫩的屁股上麵。
他原來受過傷,但是打他的人不知道出於何種心態,竟然沒有在他白嫩挺翹的臀瓣上麵留下痕跡。
因為沒有傷痕,蕭予綾打得更加無所顧忌。
厚底的鞋子,她手臂全力的揮舞,才不過十來下,就讓他的臀瓣又紅又腫。
他開始疼,疼得渾身顫抖,卻因為長期被虐待而不敢呼喚,為了偶爾,發出笑聲的嗚咽。
就是這無助而低弱的嗚咽聲,讓她住了手。她的心一緊,自己這是怎麽了?
他還是個孩子,她怎麽能將自己的不愉快轉移到他的身上呢?
蕭予綾很後悔,也很尷尬,她做錯了事,向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施以暴力,她恨不得一頭撞在牆上,昏過去算了。
沉吟片刻,她覺得不能把自己的陰暗麵展現給別人看。必須,必須找個理由,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來解釋自己暴打他的行為。
她咽了咽口水,將他從床上扶起來,見他疼得滿身是汗,發濕如洗,罪惡感更加深重。卻還是強作鎮定道:“你知道我為何打你嗎?”
“主子、主子……是奴才的主子,想打便打……”
他這樣有氣無力的回答,令蕭予綾更加不自在。她板了麵孔,道:“我打你,是因為你不爭氣,不自重!”
“奴才……”
見他低眉順目的樣子,蕭予綾蹙起眉頭,道:“抬起頭來,看著我,不許低頭!”
周炳照做,直視她的雙眼,眼眸中偶有些閃躲和卑微。
蕭予綾長歎一聲,語重心長的說:“我將你帶回來,是希望能幫到你,能讓你好好做人,能擺脫在淮山侯府中被人玩弄的命運。我的良苦用心,你為何一點也體會不到,為何剛才還要那般做?難道在你心裏,你就隻能被人玩弄?難道,我救你就一定要有所圖謀嗎?如果是這樣,你把自己當做什麽人,你把我又當做什麽人?”
說完這話,蕭予綾自己都變得理直氣壯了,要不是她清楚的記得打他是因為想到了自己的境遇,是因為遷怒於他,她都要以為打他是為了教育好他!
幾乎能騙過自己的謊話,自然能夠騙得過別人。
周炳愣了愣,竟然一把撲在她的懷裏,嗚嗚哭了起來。
蕭予綾手腳無措,救他時,他在侯府門前的大街上被打得要死不活,他都沒有哭。現下卻哭了,是不是說明她騙到了他的信任和感情?
蕭予綾暗歎一聲,他隻不過是個可憐的孩子而已呀!
她伸手拍拍他的背,任由他哭。
半響,見他哭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方才說道:“好了,好了,不哭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隻要你以後知道怎麽做就可以了!”
她聲音本就有些吳儂軟語的味道,此番還刻意放柔了語氣,用近似哄孩子的口吻哄周炳,聽在周炳的心裏,好似春風撫過,令他的心微微化開。
“主子……”
見他欲言又止,蕭予綾十分納悶,問:“你到底要說什麽?”
“主子、主子很像、很像我的娘親……”
聞言,蕭予綾臉色微變,一天之內,接連被人說兩次自己像別人的母親,她是該把這話視為讚美,還是把它視為貶斥呢?
眼見著蕭予綾臉色忽白忽黑,周炳覺得自己說了該死的話,麵前的明明是個少年,怎麽能說像自己的母親呢?
他咬了下唇,有點膽怯,有點惴惴,想要道歉,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一雙黑亮亮的眼睛,宛如無辜的小麋鹿,大大的,惶恐的看著她。
蕭予綾莞爾一笑,說:“好了,還不快些起來整理衣裳!”
說完,她背轉身去,讓他穿褲子。
一陣衣物的窸窸窣窣聲之後,傳來低低的聲音道:“主子,我穿好了。”
她回首,看著他身上的衣服,問:“這衣服是秀荷為你準備的?”
“是。”
她歎了口氣,道:“我一會幫你找找看有沒有別的衣服。”
“這樣挺好,主子不並費心。”
蕭予綾明白他的心思,他這是不想給她找麻煩,怕他成了她的拖累。
他越是這般小心翼翼,蕭予綾就越想照顧他,說起來,他和她還同是天涯淪落人呢,都是舉目無親,都是寄人籬下,都要看別人的臉色,還都眼白白的奉獻自己……
她歎口氣,道:“不麻煩,你放心吧。你主子我是個窮人,也沒有什麽銀兩給你買東西,但是府中有的是有錢人,找兩套衣服我還是找得到的。”
一整天,她除了到王虎那裏討要一些他曾穿過的舊衣給周炳,便呆在自己的閣樓裏,不曾出去。就連飯菜,也是囑咐了秀荷去廚房取。
到掌燈時分,她正準備休息,周天行派人來傳話,要她前往書房見他。
進到書房中,他依舊埋首在案前。
“天行……”
她喚他,他好似沒有聽到一般,依舊在批閱折子。
她喉頭哽咽,明白他不理睬的原因,強忍住委屈,改了口,道:“綾,參加王爺!”
這回,他終於有了反應,抬首看她一眼,繼續埋頭批閱折子。半響,才漫不經心的說道:“本王聽聞,你養了個閹人在閣樓之中?”
“是。”
聽她答得坦然,他提筆的手一滯,抬頭望她,蹙眉道:“你莫忘了,你現在是個少年,是本王的幕僚。養個閹人,還是做過男寵的閹人,難道就不怕別人說三道四嗎?”
“綾以為,清者自清,濁則自濁。”
“你……婦人之仁!”
“王爺,綾有一個故事,想說與王爺聽……”
周天行打量她,每次她要說故事,總是能搬出一套一套的話來說服別人。這次,不知道又是個什麽樣的故事?
“說吧,本王倒要聽聽看,這次你又有什麽樣的故事。”
蕭予綾躬身一拜,道:“是。”
然後,直起身子,娓娓說道:“曾聞,趙盾常在首山打獵。一日,看到桑樹下有個饑餓的丈夫,名喚示眯明。趙盾心有不忍,給了他一些食物,他吃一半。趙盾問他為何不吃完,示眯明回答說他做了三年的奴隸,不知母親是否還在,想把剩下的一半留給母親。
趙盾聽後,認為他至孝,遂又給他一些食物。
不久,示眯明做了晉君的廚師。
九月,晉靈公宴請趙盾,埋伏好士兵準備殺他,示眯明知道後,擔心趙盾酒醉起不來身,於是上前勸說趙盾,想讓趙盾早早離開,免於遭難。
趙盾聽他之言,離去。
晉靈公埋伏的士兵還未集合好就先放出惡狗敖。示眯明發現後,替趙盾徒手殺死了狗。
可是,趙盾並不知道示眯明是在暗中保護他呢。
一會兒,靈公指揮埋伏的士兵追趕趙盾,示眯明反擊靈公的士兵,士兵不能前進,趙盾終於逃脫。趙盾問示眯明為什麽救自己,示眯明說出他便是當年桑樹下麵的餓漢。”
周天行聽她說完,沉吟片刻,才幽幽問道:“阿綾說出這個故事,是想告訴本王,那個閹人有朝一日會成為另一個示眯明嗎?”
“非也!”蕭予綾搖首,苦笑一下,答:“世事無常,明日之事會如何,誰也不能預料。綾隻是覺得,勿以善小而不為。今,王爺容他一閹人,不過舉手之勞。若是來日無用,也不會有什麽損失。全當積善行德便是!若是來日能用,便是天佑王爺!”
周天行擺了擺手,道:“你想留下他便留下他,隻是凡事不可太過!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