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求月票加更)樹欲靜而風不止(六)
休沐之日,周天行起了個大早,欲到花園中栽種曼陀羅。方用過早膳,下人來稟,於家阿然小姐求見。
周天行蹙眉,想要找借口推脫不見,話未出口,於然已經款款走了進來。
今日的於然一反平日裏的華麗梳妝,頭發簡簡單單的梳成一個大辮子,不見任何頭飾;身上著一件布衣長衫,下麵是粗布長褲,腳上也是耐磨的黑色布鞋而非華美的金絲繡邊靴;麵上不擦胭脂,不點絳唇點,不畫黛眉,真正的素麵朝天。
如此打扮,不像是一個士族小姐,反而像是農家婦人,準備下田做活的農家婦人!
她對周天行一笑,模樣十分自然,俯身一拜,道:“然不請自來,還望郡王恕罪!實在是,然聽到郡王要為阿語妹……栽種曼陀羅,心裏念及與阿語生前的神交,遂迫不及待也想為妹妹栽種曼陀羅。一時情急,未及王爺允許便進來,郡王千萬莫與然計較。”
周天行怔住,本欲拒絕,可對上於然一雙真摯的眼睛,讓他不由有些恍惚,最終還是頷首同意。
二人到了花園裏,此時的花園光禿禿一片,除了幾棵常青樹,地上的花草已經悉數被挖除。
往院中的泥土地上一站,於然這副打扮顯得尤為自然,令人不禁感歎她並非隻是說說而已,真是懷著誠意來栽種曼陀羅。
進到花園中,周天行不再和她說話,而是拿了小鋤頭開始挖地栽種曼陀羅。於然倒也不介意,自顧自也拿了一把鋤頭,慢慢挖坑。
此時的氣氛,倒也還算肅然。
可惜,這種安靜沒有持續很久,十個身著羅裙的美人嘰嘰喳喳出現在花園中。
有人大喊道:“郡王,聽聞郡王要種花,我等特意前來為郡王幫忙。”
“郡王,我特意為你帶了茶水來。”
“郡王,我特意帶了香帕為郡王擦拭汗水……”
“哎呀,這裏真髒,將我的羅裙汙了……”
……
美人們七嘴八舌的說,說得周天行臉沉如水。
可這些個美人好似看不見他的不悅,一徑提起羅裙,擠擠嚷嚷的朝著他走來。
忽然,一個走在角落的美人大叫一聲,立時,摔到了一個大坑裏。
眾人皆震驚,花園中居然有大坑!
“呀,快來人呀,珠兒妹妹掉進坑裏了!快來人呀……”
“郡王,郡王,這裏怎麽會有坑?莫不是有人存心害人吧?”
……
周天行和侍衛都圍了上去,他仔細的觀察那個大坑,坑眼不算大,可好像很深。坑上原來是被一塊木板蓋住了,木板上又鋪了土,所以沒有被人發現。可因為剛才有幾個美人相繼在上麵踩過,使得木板斷裂,這才讓美人摔了進去。如今,那斷了的木板依舊有一半搭在坑邊。
周天行舉目,看向一牆之隔的地方。不遠處,就是那棟已經被大火燒掉的小閣樓。
他不顧美人的哭喊聲,也不管眾人的議論聲,命令道:“來人,將她拉出來,再命人下去看看,這個坑通向何處。”
侍衛應了,連忙將坑裏哭喊的美人拉了出來。見狀,一個侍衛立馬跳下去,順著挖好的洞爬了進去。
“郡王,郡王,我好痛,我好痛……”
“這裏怎麽會有坑,郡王,一定要嚴懲那些任意妄為的奴才……”
……
對於旁邊幾個婦人的哭鬧和怒罵,周天行置若罔聞。他站在坑邊,臉上的肌肉繃得僵硬,雙拳握緊,幾乎像是連呼吸都已經屏住。
於然看著他,又看向一牆之隔的地方,瞳孔緊縮,一雙眼睛頓時如同凶狠的狼,充滿著撕碎獵物的凶悍。
過了大約一刻鍾,牆那頭傳來了聲音,喊道:“這裏,這個地洞的另一端在這裏!”
周天行聞言,忽然拔腿奔跑起來,在眾人沒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如風般消失在花園中。
他跑到洞的那頭,看清楚那個位置,那裏本該是小閣樓的位置。如果沒有記錯,他記得這大概應該是放床的地方,蕭予綾專門騰出的小居室裏,供她小憩的地方!
他似乎很激動,卻又好像很害怕,總之他麵上的表情很奇怪,沒有他平素裏一貫的沉穩和冷靜。
他語無倫次的大聲道:“王虎!快,快過來。你們,你們去將王虎找來……王虎……王虎……”
在他連番大喊之下,王虎一溜煙的趕來,小心翼翼的喚道:“王爺?”
他扭頭看向王虎,道:“她都找你做過些什麽?”
“這……”王虎一頭霧水,問:“王爺指的是什麽?”
“本王是說,阿綾她借著種花之名,除了討要了鋤頭之類的挖土東西,還做了什麽?”
提到這個,王虎有些心虛,支支吾吾不敢答。
“說!本王恕你無罪!”
“是!”王虎一拜,道:“小……王妃曾說曼陀羅花需要用人做肥料,花開出來才能鮮豔。小的、小的就陪著王妃到郊外找了一具屍骨……”
“那屍骨呢?”
“當時、當時是裝在一個木箱中抬進了小公子居住的樓閣中。後來、後來小的便不知道了,許是被小公子做了花肥吧……”
聞言,周天行縱聲大笑,笑得眼角掛上了晶瑩的淚花。
他就說,她那般堅強、那般聰慧、那般愛惜自己的生命,怎麽會為了和他分別就縱火燒死自己,更別提她腹中尚有孩子!
原來,原來這又是她的詭計,她又在騙他!為了騙到他,她可真是用心良苦,又是借著種花之名要了鋤頭和刨子挖坑,又是借著種花之名找尋屍骨。
好,好個狡猾的婦人!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知道被人騙後不覺得生氣,反而歡喜得手舞足蹈。
真好,真好,她隻是騙他,隻是為了騙騙他才假死。她還沒死,還沒死,還活在某個角落裏嘲笑他的愚蠢!
眾人見他笑得如此失態,皆是莫名其妙,有些侍衛甚至用擔憂的眼光望著他。那眼光,好似在看一個瘋子!
王虎最先出聲,道:“王爺……”
王虎的呼喚喚回了他的神智,他終於止住了笑,一雙深邃的眼眸不再死氣沉沉,好似脫胎換骨般,重又清澈起來。
他這般模樣,令王虎詫異,小心問:“王爺,可是遇到什麽高興事了?”
周天行頷首,道:“阿虎,快去命刑風過來。”
“王爺……王爺忘了嗎?刑侍衛已經被王爺下命逐出王府……”
周天行一怔,方才想起一怒之下所做的決定。他沉吟片刻,道:“你去將他找來,告訴他,本王給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若是辦好了,本王既往不咎!”
“是!”
早已尾隨周天行跑來的於然,此時怔怔的看著眉開眼笑的他,心下肯定了自己的猜測。見他根本沒有注意她的存在,她心一冷,沒有向他告辭,冷笑著悄悄離開王府,上了自己的馬車。
她的腦中很亂,一會是當初周天行因為蕭予綾的死而拒婚的模樣,一會又是周天行為了蕭予綾栽種曼陀羅時臉上的神情,忽然間又變成了剛才周天行眉開眼笑的場景。
想著這些,她的手緊緊扣住馬車的車壁上,長長的指甲恨不得戳到了木頭裏去。她的婚事,已經不全然是為了感情,為了家族利益,還為了她的尊嚴。
她如此委曲求全,若是到頭來還是不能成為郡王府的女主人,還要居於她人之下。那麽,她以及她的家族,都會成為眾人口中的笑柄。
她,本是高高在上的阿然小姐,怎麽能淪為別人的笑柄?
思及此,她笑,掀開了馬車簾子,對護衛在旁的隨從說道:“你過來,我有件事囑咐你去辦。”
……
時間過去了一個多月,朝廷方麵發生許多事情。
二月二十這天,成帝喜得皇子。此子,是成帝第一個孩子,帝喜不自勝,遂大赦天下,普天同慶。
二月二十三,帝應群臣奏請,下詔,封皇子生母萬妃為後。自此,萬家兩代,出了包括當今太後在內的兩個後宮主人。
萬家本就大權在握,如今更是如虎生翼,一時間,萬氏子孫在京城之中飛揚跋扈,視人命如草芥,令京城百姓苦不堪言。
麵對百姓滔天怒氣,諫官進言、忠臣聯名,欲彈劾萬氏一族。
彈劾奏折剛擬好,便被萬太後發現,萬太後怒,指使佞臣大造冤案,令參與彈劾之事的官員或被流放、或被以謀逆之罪處斬。此舉,威懾百官,令人人自危,不敢再與萬氏作對。
三月初一,朝臣上奏,請立萬後之子為太子。
成帝舉棋不定,不知何故,竟然想到了他遠在鹹陽城中的胞弟——周天行。他猶豫再三,送了一封密信給周天行。
信到鹹陽城,已經是三月中旬。周天行按照禮製上了賀禮,未寫折子,卻進了封私信,唯有一句話而已,天下乃是陛下的天下,太子之事當以陛下的心意為主,不必理會他人之言。
三月末,帝駁回立太子的奏折,言,皇子年幼不便立儲。與此同時,一道聖旨到達鹹陽城,特賜周天行令牌,準其不奉傳召可任意入京。
周天行接到聖旨和令牌時表情很淡,好似不覺得有多麽開心。
倒是他身邊的一幹下臣和幕僚,皆覺得這是成帝親近他,疏遠萬家的預兆,說不定不需多久,便有機會名正言順的除掉萬氏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