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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五十章 毛心髒

  就在國王陛下身在凡爾賽的裏摩日街區的時候,真正的裏摩日裏,一位如同盛夏時分的玫瑰花兒那樣嬌豔動人的夫人正坐在自己的梳妝台前,用豐潤的嘴唇輕輕地咬著羽毛筆上的鵝毛,精心斟酌著用詞,桌子上的信紙上隻有一個開頭——可敬的大郡主蒙龐西埃,我最親愛的朋友,我的殿下,您忠誠的鴿子在裏摩日向您問好……


  很顯然,這封信是寫給蒙龐西埃女公爵的,雖然蒙龐西埃女公爵遠在巴黎,而她還在裏摩日,但從開首的稱呼與親昵的語氣來看,這位夫人與蒙龐西埃女公爵的關係已經越過了一般的泛泛之交——大概沒人想到,事實上,她們隻見過一次麵,在蒙龐西埃女公爵偶爾離開巴黎,前往巴尼奧爾(溫泉療養勝地)治療她的哮喘病的時候,女公爵在一個沙龍上“意外”地見到了她,當然,一見到她,女公爵頓時就心領神會,畢竟像是如她這樣,就連女人都要為之傾倒的尤物,絕不會被埋沒太久。


  而向國王陛下推薦美人,從來就是貴胄重臣的義務,有時候甚至包括了紅衣主教,現在人們都,瑪利.曼奇尼就是馬紮然主教送到國王麵前的,而那位露易絲.拉瓦利埃爾夫人,則是英國的公主亨利埃塔,奧爾良公爵夫人,為了鞏固自己在法蘭西宮廷中的地位而將其引領到國王身邊的,既然如此,蒙龐西埃女公爵也不例外,或者,絕大多數法國貴族與廷臣都在謀劃尋找一個法國人,取代拉瓦利埃爾夫人——她不但是個外國人,還是奧爾良公主的侍女,這個關係實在是令人忌憚。


  蒙龐西埃女公爵果然立刻對她表露了善意,在聽她是莫特瑪爾公爵與格朗塞涅家族之女的女兒後,更是十分高興,因為莫特瑪爾公爵是羅什舒阿爾家族的分支,羅什舒阿爾家族的曆史甚至超過了卡佩,而格朗塞涅也是一個可以追溯上五百年的大家族,女公爵坦言,她很希望能夠在巴黎見到這兩個古老家族的血脈傳人,從那之後,雖然蒙龐西埃女公爵匆匆返回了巴黎,她們沒有再見麵,但她們一直在通信。


  之前蒙龐西埃女公爵的使者送來了一封信,女公爵在信上邀請她去凡爾賽,如果她願意,可以成為女公爵身邊的女伴之一。


  她當然是願意的。甚至可以,這個邀請她已經渴望了有整整二十年。


  她是蒙特斯潘侯爵夫人,在出嫁之前,她的名字是弗朗索瓦絲.阿泰納伊斯.德.莫特瑪爾——更早一點,她隻是阿泰納伊斯.維薩裏。


  時間過得是多麽的快啊,蒙特斯潘夫人在心中歎息到,二十年前的那一日仿若還在眼前,年少的國王就站在她身前,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三步,那時候她就想要去碰碰那個如同驕陽般的少年,但那是站在他身邊的是曼奇尼家族的幺女,她聽過這個名字,也看見過她,她和她是完全不同的,瑪利.曼奇尼以為她想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但阿泰納伊斯很早就知道,這個世上,你想要什麽就必須付出對等的代價,不,應該,有些時候,你即便付出了,依然一無所獲。


  就像是她的親生父親,瓦羅.維薩裏。


  若是瓦羅.維薩裏與她的繼父莫特瑪爾公爵有什麽相同的地方,可能隻有一點,那就是他們有誌一同地拒絕讓她進入宮廷,他們也許從未交談過,但對她的野心卻有著同樣深厚的了解——莫特瑪爾公爵是因為深愛著她們的母親,也不允許她行差踏錯——莫特瑪爾公爵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國王並不是那種會為美色所迷惑的人,他的三位或是被承認,或是沒有被承認的王室夫人,都帶有政治目的,又或是因為她們自身所具備的才能帶來的價值,一個徒有美貌的女人,國王也會略加打量,就像是欣賞一幅畫,一朵花兒那樣,卻不會把她放在身邊。

  而瓦羅.維薩裏,可以是傾其所有之後終於得以在國王身邊謀求了一個禦醫的位置,隨著他對國王的了解,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成為又一位王室夫人,“你要承認,”他在信中這麽:“不被國王所愛當然是件令人悲哀的事情,但被他所愛,你更是會陷入徹底地絕望之中——他有一顆長了毛發的心。”


  長了毛發的心,這是流傳在巫師中的一個傳,母親曾經和阿泰納伊斯過這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個英俊而又傲慢的男性巫師,每當他看到有人陷入愛情的漩渦時,他就嘲笑對方是個傻瓜,他的朋友就,他也會有那麽一,沉淪到愛情與婚姻的泥沼中去的,男巫勃然大怒,發誓自己絕對不會落入這樣的困境嗎,於是他就將自己的心髒取了出來,藏在一個玻璃罩子裏。


  從此之後,他不會悲傷,也不會高興,總是那樣理智和冷靜,他變得更加強大,更加富有,幾乎無所不能。


  終於有那麽一,一個美麗的女巫愛上了他,她向他傾訴愛意,但他他是不會愛人的,他帶女巫去看了那顆心髒,那顆心髒不但發黑,皺縮,還生長著野獸一般的黑毛——女巫不但不害怕,還堅持讓他將那顆心髒放回到自己的胸膛就這麽做了。


  但那顆心已經完全地變壞了,在心髒的驅使下,他撕開了女巫的胸膛,將那顆新鮮的,鮮紅的心髒捧出來,它多美啊,男巫想要與自己的心交換——但他的心髒堅決不願意,所以他就切開了自己的胸膛,將那顆長了毛發的心挖了出來。


  他倒在女巫的身上,死去了。


  “若真的是那樣,”蒙特斯潘夫人喃喃道:“那也不是什麽壞事啊。”她將羽毛筆插入墨水瓶,蘸了蘸墨水,開始寫回信,她是肯定要去巴黎的,但即便她的兩個父親,以及她的丈夫都有覲見國王的資格,他們卻不願意把她帶到國王麵前,隻是他們不知道,隻要她願意,她就能摧毀他們設下的所有防線——隻要她願意。


  她很快寫完了信,將一些沙子灑在信上好讓墨水盡快幹了,免得在折疊信紙後產生汙痕,一邊將手放在搖鈴上,預備讓自己的貼身侍女拿出去,交給她忠誠的仆人,立刻送去巴黎,交給蒙龐西埃女公爵。


  但侍女才進來,一個人就魯莽地直接推開門,走了進來,侍女背對著房門,立刻迅速地將信件塞到自己的胸衣裏,而後轉身鞠躬行禮,蒙特斯潘夫人的神色頓時陰沉了下來,因為來人正是她的妨礙之一,她的丈夫蒙特斯潘侯爵。


  “你怎麽會來裏摩日?”蒙特斯潘夫人不悅地問道:“你難道不應該在佛蘭德爾嗎?”

  “我向盧瓦斯侯爵告了假,”侯爵陰冷地笑了一聲:“如果我再不回來,我就要為我的妻子舉行葬禮了。”


  蒙特斯潘夫人轉過身去,“這樣無謂的詛咒有趣嗎,先生?”她注視著鏡子裏的自己,女巫的衰老速度原本就比凡人慢,她又繼承了一部分母親的血脈,今年她雖然已經二十七歲了,有兩個孩子,卻依然嬌嫩得如同少女,“我隻是要去巴黎。”至於她的丈夫是如何知道的,蒙特斯潘夫人也懶得去理會,宮廷中耳目眾多,有些是為了權勢,有些是為了錢財,還有一些是為了愛情,她身邊更是布滿了丈夫的眼線,他知道自己遇見了蒙龐西埃女公爵,兩人之間書信往來頻繁——此刻又是一個好時機——拉瓦利埃爾夫人懷孕了,無法服侍國王,而科隆納公爵夫人不知為何,觸怒了國王,被驅逐出了凡爾賽……又因為之前國王連續征服了佛蘭德爾與荷蘭,近幾年都不會再次禦駕親征,不正是推上新人的機會?


  “因為我知道你隻要進入宮廷,隻要見到了國王,我就要永遠失去了我的妻子了。”侯爵幹啞地笑了兩聲,他是一路從佛蘭德爾飛奔到這裏來的:“既然如此,我難道不應該為我的妻子服喪?”


  “看來您不是酒喝多了,就是在發高熱,竟然就這麽胡言亂語起來了。”蒙特斯潘夫人冷漠地,隨手將一柄象牙梳子丟在台子上。


  “別走,別離開我。”


  “您知道這不可能。”蒙特斯潘夫人和氣地——雖然她的話語就像是一柄匕首那樣刺入丈夫的心:“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決定要成為國王的愛人了。”


  侯爵盯著她,“孩子,啊,孩子!”他悲痛地叫道:“您居然還提起孩子,您沒有忘記您孩子的時候,那麽您和我的孩子呢?!”


  “他們已經長大了,不再需要母親了。”蒙特斯潘夫人道,她是修道院裏長大的,從修道院裏出來後沒多久就嫁給了蒙特斯潘侯爵,她接受了這樣的安排,因為王室夫人不能是個未婚的少女,而她在婚後安分守己,為自己的丈夫生育了一兒一女,她認為,自己已經履行了職責,接下來她應該獲得自己的權力。


  “您怎麽可以這樣對待我!”侯爵忍不住喊道:“我是您的丈夫!”


  “一個嫉妒的丈夫,是會惹人恥笑的。”蒙特斯潘夫人站起來,她或許隻是想要走走,或是坐到窗子前的長榻上去,但侯爵猛地衝了上來,緊緊地把她抱住了:“別走!親愛的,別走!”


  “別這樣,路易,”蒙特斯潘夫人溫和地叫道,侯爵的名字也是路易,以往她這麽叫著他的時候,他的心中滿是柔情蜜意,但自從知道了她呼喚的是另一個路易,他每次聽到這個名字,就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滿懷憎惡地推了蒙特斯潘夫人一下,讓她踉蹌幾步,跌倒在椅子上。


  蒙特斯潘夫人搖搖頭,“何必呢,我雖然不忠誠,但至少誠實,您呢,您不夠忠誠,也不夠誠實,您一樣有自己的愛人,又為什麽要幹涉我的愛情?”


  “那隻是……”


  “我們並沒有什麽不同,您是在擔心有人嘲笑您嗎?大可不必,先生,路易十四是您的主人,在道德和法律上,您有這個資格與義務向他奉獻自己的妻子,這是一種對君王的獻祭與效忠,當然,您也可以得到權力與錢財,這也是您應得的回報,就如拉瓦利埃爾夫人的丈夫那樣。”蒙特斯潘夫人勸道,隻是一看侯爵的臉,她就知道自己的話應該都白了。


  “如果您要到凡爾賽去,”侯爵咬牙切齒地:“我就身著黑色的喪服,駕著戴著鹿角的馬車走到國王麵前去!”


  蒙特斯潘夫人終於不話了,如果侯爵真的孤注一擲的這麽做,他固然會成為凡爾賽的笑柄,國王也絕對不會再接受她了——兩個父親對蒙特斯潘夫人的輪番勸,也不是沒有任何效用的,譬如現在夫人就知道了不少路易十四某些不容打破的禁忌。


  “我知道了,”蒙特斯潘夫人:“您不是愛我,您隻是將我當做了一樣漂亮的擺設,一樣私有物,您不允許我到凡爾賽去,不允許我出現在國王麵前,是因為您感覺到了他對您的威脅,您知道我永遠不會愛您,所以您寧願毀掉我,也不願意我如願以償。”


  “如果您堅持這麽認為,那就是吧。”侯爵冷冷地。


  “您不能。”


  “我能!”侯爵憤怒而又痛苦地低喊道:“在您這樣對待我,對待您的恩人之後!”


  “恩人?”蒙特斯潘夫人挑起眉毛。


  “難道不是嗎?您以為別人都不知道?您的母親並不是格朗塞涅的女兒!她隻是一個藥劑師的妻子,莫特瑪爾公爵將她從自己的丈夫身邊搶奪來,讓她成為公爵夫人,而她,她的女兒,也就是你和你的兩個妹妹,隻是公爵的繼女罷了!您的身體裏並沒有任何值得驕傲的血脈!是我,夫人,是我應允了婚約,讓您有了這樣崇高的地位,隻是因為我一見到您,就愛上了您!”


  “啊呀,”出乎侯爵的意料,蒙特斯潘夫人不但沒有惱怒,驚恐,反而露出了一個嘲弄的笑容:“您原來是這麽想的啊。”


  “難道這不是事實麽?”


  “是事實,”蒙特斯潘夫人道:“所以您認為,國王不知道我隻是一個藥劑師的女兒嗎?”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所以,您在言語上愛我,但您的心卻一直在輕蔑我,”她著,繼續向前走了一步,“您因此認為,您是我的恩人,我們的婚姻是您對我的賞賜,”又上前一步:“我在您的心中,隻是一個平民之女,我的身體裏沒有尊貴的血脈,我的姓氏也隻是莫特瑪爾公爵的憐憫,”最後一步,她幾乎已經碰觸到了侯爵的胸膛,這下子,反而是侯爵向後退了一步。


  蒙特斯潘夫人輕笑了一聲:“那麽,我為何要在這裏乞求您的一點恩惠呢?既然您已經出了您的心裏話,那麽,您認為您給我的,能夠比國王的更多嗎?”她抬起手,放在侯爵的胸膛前,“不,您甚至沒有那個資格,與我的陛下相提並論,先生,永遠,永遠,永遠!”


  她輕輕一推,侯爵就倒了下去。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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