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茶棚
晚鏡被張禾的這個小動作撩得一楞,還沒來及細想,張禾便已經先一步向山下走去了。晚鏡下意識地想伸手摸一摸自己的額頭,手抬起一半又落了回去。
張禾略削瘦的背影很挺拔,影子映在石階上卻是曲曲折折。晚鏡綴在他身後幾步的距離外,低著頭,隨著張禾踏過的地方,有些謹慎地讓自己不要踩到他的影子。他的指尖輕劃過的額頭上明明沒有留下什麽,卻像是始終存在著那一點觸感,有點癢,有點涼。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石階已經走完了。
張禾已經給她擺好了腳凳,站在馬車前看著她心不在焉地走下來,便道:“別太擔心了,總會有辦法的。”
晚鏡其實沒有在想林墨山的事,可張禾這樣說她卻也不能否認,不然,她自己也說不上自己究竟在想什麽。她嗯了一聲,“會有什麽辦法?”
張禾略微晃了下神,道:“古陀山雖遠卻也不是不能去,趕不在納妾禮之前也不要緊。妾可以納,自然也就可以休。”
“話是這樣說,可爹的名聲……”
張禾不以為意地截斷了她的話,“縱然不是最好的結果,但這種事情麵前,名聲又算得了什麽。我隻是希望你別太焦心,至少還有這條路可以走。”
“你說的是。”晚鏡點點頭,卻也並沒有鬆心多少,輕歎道:“倘若真的旁路不通,也隻能寄希望於那古陀山上的高人肯幫忙了。”
張禾抿嘴一笑,沒再多說。晚鏡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撩開車簾坐進了車廂裏。張禾把腳凳收好坐在了車上,細鞭高高地在空中揚了半圈打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響。馬兒踏踏前進,伴著轆轆的車輪聲。
秋蟬高聲的鳴叫聲聽的人有點煩躁,晚鏡坐在車裏想了又想,心裏的話幾次衝到嘴邊都咽了回去,忖度良久,終於還是沉悶著聲音叫了一聲張禾。
“什麽事?”張禾半側過頭應了一句。
車中又沒了聲音。張禾也不急,依然不疾不徐地趕著馬,似乎晚鏡後麵的話說與不說,他也不是那麽在乎。晚鏡在車裏透過細竹簾子看了他一會兒,緩聲說道:“張禾,我沒有當你是個小管事,更沒有把你看作下人。”
張禾心中一跳,握著鞭子的手緊了緊,沒有說話。
“我想,你應該是我的朋友。”晚鏡頓了頓,又重複著說:“一個朋友。”話說出口,晚鏡的心裏卻開始覺得忐忑,看著他的背影靜待著他的反應。
等了好半天,才聽見張禾應聲,卻是三個字:都可以。
都可以。話尾輕輕地揚開去,淡的似乎隨風化做了煙。晚鏡心頭頂住的那口氣,原是該鬆了,卻沒有鬆下去,隨之而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除了家人之外,朋友,是她所能接受的最親近的關係了。也許是擔心離得太遠,也許是害怕走得太近,讓她急於確認下朋友這兩個字。總之,她用了很大的勇氣,才把這短短兩句話說出來。
可張禾,卻也不是那麽在乎。晚鏡自嘲地笑了一下沒再說話,側頭輕輕地靠在車壁上,抬手撫在額頭,輕輕地抹了抹。
朋友,張禾把這兩個字放在唇齒間默默地念了幾遍,睫羽輕垂,蓋住了眼底神情,隻餘下嘴角還來不及揚起的笑容。
長興鏢局的後門打開,武三牽著馬從門裏走了出來,仰臉看了看日頭,心情大好。他緊了緊腰間的束帶,又拍了拍胸口的那封薄薄的信,翻身躍上馬背。
“武三爺您這是出門辦事?”喂馬的小廝靠在門邊揚聲問他。
“走鏢!”武三高聲地回道,說完忍不住大聲的笑起來,“這趟鏢好走,快的話明兒晚上就回來了。”
“得嘞,那您路上小心,早去早回。”小廝衝他揚了揚手。武三雙腿一夾,抖起韁繩來,馬兒甩了下頭撒開蹄子跑了起來。
一路狂奔到晌午時,遠遠地便能看見聊城的城牆了,官道上的人也多了起來。武三把馬勒得慢下來一些,拽了拽被汗濕的領口,眯起眼睛瞧了瞧。不遠處的一個宅子外麵用竹竿撐起一塊藍布,布下麵沿牆根放了四張桌子,菱形的一塊小小的牌子在陽光下晃了晃,上麵的字武三認得,那是個茶字。
他咽了咽唾沫,驅馬小跑著近前,俯在馬上往宅子的門裏看了看,高聲問道:“這是喝茶的地兒嗎?”
門裏有人也高聲應道:“是。您先坐著,我這就來。”
武三把馬拴在門前木樁子上,抖著衣領鑽到了藍布下,頓時覺得清爽了很多。他坐下來,倚著微涼的牆麵,舒服地歎了口氣。
不一會兒,門裏便走出個中年的女子來,徐娘半老倒是保養的不錯,頭上紮了個藍布巾子,武三看著她,覺得那藍布巾子好生礙眼。女子瞧見他便嗬嗬一笑,“您喝茶啊?”
“是啊,麻煩您給我來碗涼的,多少錢?”
“就一碗茶?要是就一碗茶的話您喝就是了,錢就算了。”中年女子大方地擺了擺手,讓他稍等。武三撓撓頭,趕忙又叫住她,“您這有什麽吃的?撿不貴的給我來點吧,反正也是飯點了。”
“清湯陽春麵?不貴,三十文行不行?”
“行行行。”武三忍不住笑起來,“大姐您真實在,價格還帶商量的呢?”
“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也不為賺錢。您在這等會兒,我煮麵去。”
片刻後,一個年輕的女孩沉著臉端了碗茶出來,看眉眼倒與那大姐有些相像。她走到桌前瞥了武三一眼,一言不發地把茶往他桌上一放,扭頭便走。武三端起茶來飲了一口,看著那女孩的裙擺消失在門裏,不屑地哼了一聲。
遠遠的,一輛馬車慢悠悠地從聊城方向走過來,車側還有一匹馬。武三一看那匹馬,不禁暗暗地讚了一聲,再看看馬上坐著的人,心底嘿嘿一笑,暗道:“這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不經常跑馬的主,這馬,可惜了。”
一車一馬不緊不慢地走過了武三身處的茶棚,走了一段後又停了下來。趕車的小夥計跳下車,扯著勒口將馬車又帶了回來,走到棚子前瞧了瞧,看見武三後眼中露出一絲嫌棄。
“公子,您要在這地方歇腳啊?早知道剛才在酒樓裏多歇會兒不就得了嗎?這地方多埋汰啊!”
武三把這話聽在耳朵裏覺得很是不快,想回他兩句,又不知道對方什麽來路。出來走鏢最忌諱惹事,雖然他這次的鏢很輕,可也畢竟是受人所托,想了想,便隻輕哼了一聲沒有理會。
馬上的錦袍公子跳了下來,從腰上解下佩劍交到右手裏握著,對那小夥計笑道:“你家主子都沒嫌棄,你話倒多。”
“哎喲,蔣公子,您可別給奴才上眼藥兒了,奴才哪敢嫌棄。我們主子說好,那就是好。”小夥計把馬拴好,輕輕地撩開車簾,“主子,您慢著點兒。”
話音落,車裏便鑽出個男子來,看身板似乎年紀不大,一身月白的長衫,腰間束著淡青色的絲絛。武三看不出所以然來,隻覺得那身裝束素淨歸素淨,無端端的卻貴氣逼人,日光下白晃晃一片,看得他直眼花。
那個蔣公子走進茶棚,看了一眼武三,抿嘴對他輕輕地點了下頭,四下看了一圈後像是問武三,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跑堂的呢?”
武三樂了,搭話道:“這哪有堂啊。您坐吧,我幫您喊人。”說完武三便扭頭衝門裏喊道:“大姐!來客人了!”
這工夫,那白衣的小公子也走了進來,武三瞧見他卻楞了楞。他不是沒見過長的俊的公子,可長得這麽俊的倒是頭一次見。那臉皮白嫩的如同凝脂一般,帶著暑氣熏出的粉紅,臉龐還沒長出分明的棱角,但鼻梁挺秀柳眉削直,薄唇微微地抿著,倒是英氣十足的模樣。
趕車的小夥計看武三直愣愣地瞧著自家公子,便瞪了他一眼,又翻起眼白鄙視了一下,護著那小公子走到桌前坐下。
武三悻悻地移開了目光,低頭喝著自己的茶。他坐的離院門近,隱約地就聽見門裏那大姐的聲音說:“我這煮著麵呢,你去招呼一下又怎麽了?”
然後便是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似乎極是不悅,“我不去!好好的你弄什麽茶棚,咱們窮到這個份兒上了嗎!我丟不起這個人!”
“你丟不起這個人?”那大姐哼了一聲,“人都是你自己丟的,還當是做小姐的時候呢?我要不是為了你,我也犯不著走到今天這步。”
院裏靜了一會兒,年輕的女孩兒聲音忽然尖利了起來,“誰也沒逼你這樣做,你自己犯傻還要拉上我受罪!贖的什麽罪,那是她自己活該!”
“你給我閉嘴!”
武三聽見了一聲脆響,不禁哼笑了一聲搖搖頭。他想起剛才那女孩的樣子就覺得厭煩,漂亮有什麽用,哪有閨女對娘這樣說話的,這不孝女,是該打。
不一會兒,那位大姐端著陽春麵出來了,臉上依然掛著笑,但與之前相比,卻是顯得不太自然了,“久等了啊,您吃著。”
“沒事沒事。”武三掏出三十文錢來交到那大姐手裏,“您忙您的去。”
大姐接過錢也沒點,揣進袖子裏往另一桌走過去,“三位客官是來壺茶還是……”話說到一半,她突然愣住了,滿眼驚疑不定地瞧著那位白衣公子,“晚鏡?你怎麽會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