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開鑼
轉日清晨,張禾身邊的小廝鬆原便收拾停當了馬車在門口候著了。這輛車明顯比李石趕的那輛要好的多,地上鋪著厚絨剪花的地毯,夾層塞了棉花,車壁又用軟布包了,保暖又隔音。車廂裏十分寬敞,除了把角裏兩個鋪了軟墊的位子外,還有地方放上一方小幾。
晚鏡上了車後,張禾也跟著進來,見晚鏡靠在軟墊上輕輕抒了口氣,不禁失笑道:“坐車坐怕了?”
“有一點,李石實在太能繞路。”晚鏡坐的舒服了一些,向車窗外看了看,“不過這一路上還算平靜。”
“你赴京之事實在有些突然,平靜也在意料之中,但仍是要小心為上。”
“我曉得。”晚鏡點點頭,收回目光看著坐在旁邊的張禾,“到西京之後我是住在尹府嗎?”
“是,不然怎麽是我來接你。”他彎身從小幾下拿出些茶點來放在桌上,“這段時間怕是要委屈你一些了。”
晚鏡覺得好笑,“住在朝中一品太傅的府中,如何會說出委屈的話來?”
張禾抿了抿嘴,搖頭道:“我指的不是住在尹府這件事,而是關於你身份的安排。二殿下不打算將你藏起來,因為人們往往習慣從隱秘的地方將秘密挖出來,反倒越是放在明麵上的東西越容易被人忽略掉。故而將你安排在尹府就需要一個合理自然的解釋,讓你名正言順的進入西京,住在尹府。”
晚鏡乍聽這樣的安排覺得有些冒險。雖然理論上來說是沒錯的,但這種安排就怕一個萬一,一旦出一點紕漏讓人識破了,那基本等於連後手都沒有,想再藏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過轉念一想,她都能想到的顧慮張禾又如何想不到?既然他們做了這樣的安排,那必然是有幾分把握的,畢竟她現在並不是在單純的尋求蘇繹勢力的保護,她是有利用價值的。利用價值,如果不去看結果倒也真不是很糟糕的詞匯。
“那,你們給我安排的是什麽樣的身份?”晚鏡笑吟吟地看著張禾問道。
張禾輕握了拳放在唇邊小聲地咳了一下,略偏了點目光看著小幾上的茶點道:“我的父親尹太傅以及我的母親陽華夫人在西京並非無名的小人物,如果給你一個堂妹或者表妹的身份,其實很容易被有心的人查出來。原也想過掛在尹府管事的名下,但我也無法肯定府中下人是否皆忠心,更何況此事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
晚鏡聽至此處心中已有了個模糊的猜測,便接口道:“所以你離開西京三年倒是個不錯的理由,三年中你遇到過誰,認識了誰,沒人清楚。倘若有人問起,我的一切身世緣故便都是你說了算的。是這樣嗎?”
“是這樣。”張禾看著她點點頭,忽然有點找到了當初在霽月山莊時晚鏡看待他的角度。與晚鏡說話毫不費力,可這樣的不費力卻果真令人費心,好像自己所想都已經被她看得通透。
默然片刻後,張禾迂回地說道:“晚鏡,你不必太擔心也不必費心去思量這些事。雖然此番蘇繹的盤算算不得多麽磊落,但我不會讓他對你不利。”
晚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如何叫不利呢?入京對我來說已是不利了,但既然來了,便是再壞的準備我都已經做好了。”她睨了張禾一眼,“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隻是一枚籌碼,是一張底牌,是一件工具,想法太多主張太多的話,便會讓主子覺得不安。”
“我……不是這個意思。”張禾有點尷尬地低了低頭。
“無妨。張禾,正因為你是你,所以有些話我才會說。在你麵前,我隱藏也毫無疑義,對嗎?”晚鏡淺淺一笑,轉過頭去看著車窗外,忽略掉了張禾看著她的目光,輕聲道:“你繼續說吧,我的身份究竟是如何安排的。”
“到西京後我會喚你馨寧。有椒其馨,胡考之寧的那個馨寧。姓阮,是我在外時遇到的女子……”他頓了頓,看著晚鏡的背影說:“是我心儀的女子。”
晚鏡無聲地笑了一下,“我家是哪裏的?”
“原鳳城。”
“家中可有父母?做什麽營生?如何與你相識?”晚鏡回過頭來,淺笑嫣然地問他:“馨寧,可心儀於你?”
張禾一怔,心中莫名的有些發慌起來,隨意地點了下頭,解釋道:“這不過是對外的一個身份罷了,隻是以防萬一而已。”
“我曉得,我之所以會問也隻是以防萬一而已。”晚鏡捏了塊茶點遞給張禾,“倒也不著急,等進了西京到了尹府還有的是時間問。”
張禾小心地把茶點接在手裏。他隱約覺得晚鏡有什麽地方變了,可究竟是哪裏變了卻又說不上來。他對晚鏡的感覺還停留在往日的默契中,還停留在那縷道不明的曖昧裏,可是晚鏡卻似乎已經抽離。
這段時間晚鏡所經曆之事他還不甚明了,但單就她敢於隻身前往承雲樓,利落地獨自投營赴京來看,便也能揣測一二,她的身世之事對她的影響可謂不小。換個角度想,麵對一無所知的波譎雲詭,她怎麽可能還會保持那時在霽月山莊時的心態,還會去感懷那時的一陣清風。
張禾咬著茶點默默地想著,又在心底笑了笑自己。罷了,晚鏡已經來京了,換了名字換了麵孔,甚至換了心境,但她畢竟還是晚鏡。
“五皇子那邊沒人知道你這三年是在霽月山莊嗎?”晚鏡忽然開口問道。
“沒有。”張禾搖了搖頭,又道:“有一個需小心的人便是袁陵香。但她也隻是知道張禾,估計不會將張禾這個名字與眼下我的身份聯係起來,隻要不見到就好。當然,就算見到也無大礙,她不過小住霽月山莊時日,總不可能比我自己還清楚我的事。”
“袁陵香?她來了西京嗎?”
“對。我想蘇縝那邊之所以知道的你的存在,應該與她有關。”
晚鏡有點意外袁陵香會在西京,那個女子心計深又有些偏執,那次因著袁陵秋的事她讓她吃了虧,依她的性格必然是記在心裏的。遇不見則罷,若真是遇見了恐怕也是麻煩。
“你見過蘇縝嗎?”
“還沒有。我隻進過一次宮,還是那年科舉後進宮麵聖時,算起來也是五年前的事了。西京中倒是傳言說五皇子樣貌俊美越男女之別,不過,想來他本人並不喜歡這樣的形容。”
晚鏡聽了覺得有點好笑,“往往讚一男子極美貌時,倒會說他比女子還美,像是約定俗成的認為女子要比男子美似的。”她又瞧著張禾,“你呢?西京中如何形容歸禾公子?我倒覺得你也當的起如此評價。”
晚鏡隻是玩笑之語,卻見張禾麵色微沉,似是厭惡又不屑般地道:“我離京三年,尹家也日漸勢微,就不必再提什麽歸禾公子了。”
如此行了一日,傍晚時便到了崇州府,從崇州府再往南行半日便可以進京了。鬆原在一處客棧前停了馬車,張禾先行下去,站在車下對晚鏡伸出手來。
晚鏡有心想避開,卻聽張禾說道:“馨寧,今夜在此休息一宿,明日便可進京了。”
馨寧。晚鏡心中暗暗一笑,有一種站上戲台,然後大幕已開的感覺。
在霽月山莊時,張禾隱藏著他的真實身份,似乎一切都是假的,可如今看來那時仿佛才是真的。現在張禾身份明了,站在他的麵前,還是這個人,還是這樣柔和的嗓音,還是那雙眼那雙手,卻分明又都是假的了。
這未免有點荒誕,也讓人有些唏噓。
晚鏡把手輕輕地交在張禾的手中,由著他握緊,輕身地下了馬車。
張禾的手沒再鬆開,拉著她走進了客棧。櫃上的掌櫃老早就看見了馬車過來,憑他的眼力一看便知這是個住天字號房的主顧,便迎在了門口笑容滿麵地道:“客官住店嗎?敝店可算得上是崇州府最好的客棧了,沒有通鋪的,住這的人都是正經人,保您清淨、放心。”
“馨寧覺得如何?”張禾側頭問站在他身邊的晚鏡。
晚鏡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拿捏著恰當的羞赧,“我隨意,公子說好便好。”
張禾在掌櫃滿懷期待的目光中點了點頭,“天字號房兩間,普通客房一間。”
“兩間?”掌櫃看了看張禾與晚鏡交握的手。張禾眯了眯眼睛,“尚未成親。怎麽?沒有兩間了嗎?”
“有有有,當然有。”掌櫃趕緊招呼夥計引人上樓,暗罵自己傻,兩間當然比一間賺得多。人家願意欲蓋彌彰的要兩間,自己閑的多什麽嘴。
到了二樓,夥計開了兩間相鄰的房間,“二位可要用晚飯?我們這的菜可不比京城侍德樓的差。”
“你看著準備吧,好菜備一桌便可。”
“客官喝點什麽酒嗎?我們這有八年女兒紅,稠酒黃酒也有上好的呢。”
晚鏡有點不耐煩起來,“公子拿主意就是了,我先進屋歇一晌。”說完便脫開張禾拉著她的手,徑自地挑了間屋子走進去,將門在身後閉了起來。
張禾輕握了一下空落落地手掌,對夥計道:“溫一壺稠酒就好。”
晚鏡倚在門上,聽見隔壁的房門輕輕關起,聽見夥計咚咚地走下了樓,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攤開手,滿手心都是汗。
這戲剛剛開鑼,還真是有點難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