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乍然重逢
走出了位於開化坊的侍德樓,林鈺站立門前四下看了一會兒,漫無目的的往東溜達。已經很多天了,林鈺都是這樣無所事事,或者說無所適從。對他來說,事情是膠著的,他不可能就這樣回錦城去,可留在京城又不知道該怎麽做才是對的。
畢竟眼下看來,晚鏡有張禾保護著還算安全,但這安全可能隻是暫時的。張禾想用這偷梁換柱推出一個假的晚鏡投石問路,最後不管此事會演變成什麽結果,便都由那假晚鏡去承受了。可隻是如此嗎?
假的晚鏡有了結果,那真的晚鏡要如何?
林鈺總覺得這中間透著點怪異,可他說不上來,又想不透。從蘇繹的角度去琢磨,從蘇縝的方向去想,再揣測著張禾,想的太陽穴都一跳一跳地疼起來,想得他滿心的煩躁。
秋風掠過街麵,吹得枯葉滿街遊走。林鈺抬頭看了看天,不可抑製地想念起晚鏡來。想看看她現在好不好,吃得順不順口,睡得香不香甜,想再聽她說說話,再看看她的笑容。
林鈺慢慢地轉過街角,往巷子裏看了一眼,那雙開大門門楣上‘尹府’兩個字不期然地便撞進眼中,撞得他心口一跳。
青磚圍起的院中,有他的晚鏡。就在那裏。
此時的晚鏡就在院中的牆邊,卻不是在東苑,而是在西苑流年小築旁。她正拿著枝樹枝在地上翻翻找找,一邊找著東西,一邊想著事情,還一邊留心聽著小徑外有沒有動靜。
陽華夫人所說的東西就在流年小築旁,她倒是不懷疑陽華夫人的記憶,隻不過時間已經過去十年了,那東西保不齊已經深埋灰土之中,也沒準被別人撿了去,哪裏是那麽容易找的。
就算找到了,怎麽送去,怎麽問,晚鏡現在也沒個主張。她拿不準主意,這事兒是否要通過張禾去做。通過張禾明顯容易的多,但那樣的話張禾一定會把這件事情問個清楚明白。
但這事能對張禾說嗎?
於晚鏡而言陽華夫人和尹翕隻是個陌生人,但他們卻是張禾的至親父母。他們的是非對錯、恩怨糾葛,晚鏡想都想不出該用什麽樣的表情和語氣去講述。是同情的?憤怒的?批判的?還是客觀的?
她預判不出張禾的反應,也有點不太忍心讓他知道這些。退一步說,晚鏡也有自己的私心,尹府的穩定是她目前安全的一重保障,雖然這樣未免有點自私。
幫她去替陽華夫人要一個答案,她現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在仙羽觀的玄道長。按說那是個不錯的方法,隻是,玄道長那人……,她輕輕地歎口氣。讓人好不放心啊!
晚鏡找了大半個時辰,越找越是心煩,索性甩掉樹枝用腳在地上胡亂地踢起來,踢了幾腳便有個東西隨著揚起的枯葉飛了出去,打在不遠處的牆上,發出叮的一聲響。
晚鏡怔了一下,趕忙循聲過去,扒拉著枯枝碎葉從地上撿起半塊玉佩來。她長長地抒了口氣,又回到剛才的位置仔細地尋了一圈,把另外半塊也從土裏翻了出來。
她把兩塊玉對起來,基本完整,隻是頂端有些崩裂,有些細碎的玉片殘缺了。那年陽華夫人摔了這塊玉佩,大抵是用了不小的力氣,以一種割裂的態度想摔開自己的心結。這玉是碎了,可心結卻還死死地扣著,離世十年後還想要問個來世。
她用手擦了擦上麵陳年的泥,露出來溫潤純白的色澤,石塊上好的羊脂玉佩,無一絲雜色。玉佩的正麵刻著幾支勁竹,背麵則是篆體的兩個字‘成竹’。
晚鏡把玉佩揣進袖中,撣了撣身上的灰土,又在水中洗了洗手,這才往外走去。到小徑口處,她撩開樹枝看了看,確認苑中無人後便轉出涼亭,走回了東苑。
行至東苑門口,張禾正從裏麵走出來,看見晚鏡便駐足看了看,伸手將她發梢的一片枯黃細竹葉摘了下去,又她手臂上輕輕撣了一下,再低頭看了看她的裙腳,然後笑道:“剛去找你你沒在,去流年小築了?”
“哦。”晚鏡眨眨眼,“你怎麽知道?”
“那附近栽了竹子,也隻有那能讓你沾這麽多灰回來。”
晚鏡低頭笑了兩聲,“是,那天冬晴說了之後我更好奇了,就進去看了看。”
張禾極溫柔的彎了彎唇角,伸手拉起她的袖子將袖口卷了起來,手指在她腕上一抹,“等我回來再說,先去擦擦臉換身衣服吧。”
晚鏡縮回手來點了點頭,從他身側走過去,又回頭問道:“你要出去?”
“嗯,蘇繹找我,大概是有什麽事,我去去就回。”說罷轉身急匆匆地出了東苑。晚鏡看著他的背影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
其實張禾完全不急著見蘇繹,如果可能,他倒寧願留在東苑裏看著晚鏡浣手、擦臉。他之所以走的急,隻不過是因為此時已近傍晚,再晚一些,那裱糊鋪子就進不去了。
張禾上了馬車,鬆原便甩鞭將車趕了起來,轉出了宣陽坊的巷口。這時遠遠的西牆後林鈺探了頭出來,看著張禾的馬車走遠便輕輕地打了個響指,一臉驚喜而滿意的笑容。
他原本正倚在牆角,猶豫著要不要借著月色翻牆進去,看一看晚鏡就好。此時聽見動靜看過去,正看見張禾從院裏出來上了車,這下他覺得自己沒什麽好猶豫的了。簡直是天意。
林鈺沿牆根走到東牆外,仰頭看了看後先輕身躍起跳到了隔壁園子裏的一棵高柳上,往尹府的園子裏張望了一下路線,然後沿著伸出的樹杈跳到了東牆上。
東苑與外牆間隔了一條窄路,是下人穿行前後院走的,此時大約是下人吃飯歇工的點兒,倒是沒什麽人。林鈺四下看了看,綣著腰身一路沿牆便上了東苑廂房的房頂。
東苑前後兩進,後院裏一間正房,東西各兩間廂房。林鈺沿遊廊頂到了後院後,借著房簷的陰影藏好了身形,正猜測著張禾可能會將晚鏡安排在哪個房間時,就見東廂房的房門開了。
房中走出一個穿著講究的女子,正是林鈺上次來的時候見到的那姑娘。林鈺微微詫異,一下便疑心自己之前的猜測全都錯了,心裏一沉,差點從房上栽出去。
那女子在廊下站了一會兒,有點手足無措地在院裏走了走,與他上次看見時一樣的局促。此時另一個丫鬟打扮的人走了進來,端著一盆水,看見她便別過頭去,表情很是輕蔑,轉身敲了敲西廂房的門,然後推門走了進去。
那女子往那丫鬟的方向邁了兩步,想說話又不太敢的樣子。等丫鬟進了屋,她便歎了歎氣,又悻悻地走回了東廂房裏。
林鈺心涼地蹲在簷上看著院子,聽西廂房裏隱約傳出了說話的聲音,很低很輕。他咬著指頭想了想,忽而又笑了,暗道:“張禾啊張禾,你也太謹慎了!這障眼法你想用多少次?竟還專門針對我設了一個。”
林鈺靜靜地等著,等那丫鬟又端了水盆出來離開後,他便悄悄地跳到西廂房房頂上,緊貼著層層青瓦趴著,鴉青的長衫與瓦在這半明半暗的光線下幾乎融成一體。又等了一會兒,確認房中沒什麽異常的動靜,他才輕輕地揭開了一片瓦。
晚鏡此刻正坐在妝台前攏著頭發,林鈺透過這瓦片大的窗隻能看見她的身形、她的發髻和一小片臉頰。可就是這一點、這一眼,林鈺那顆焦躁的心便平順了下來,像看見了夕陽下的月牙湖,像嗅到了裹著茉莉香的微風,像飲了山澗中最甘洌的泉水。
晚鏡梳著頭發,看上去有點出神。屋裏昏昏暗暗的,銅鏡裏也是模糊一片,幾乎看不到什麽。不過她也隻是習慣性地坐在那裏梳頭,心思沒在。
林鈺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看著那種熟悉的輕淡,此時卻又有著不同以往的感受。可能是玄道長對他說的那些事,讓他再見到晚鏡時忽然多了幾分了解,生出了更多的心疼。
晚鏡捋順了頭發,將梳子放在妝台上,就在梳子放下的瞬間,她的動作忽然頓了頓。然後,緩緩地抬起了頭。
她完全沒想過,與林鈺的再見會是這樣一種方式。
她設想過一些相見的可能,然而最多的設想,是她這一生都不會再見到他了。在長長的分別後,他淡了情感或者她丟了性命。可能那樣最好,那樣她就什麽都無需麵對了。生也好死也罷,不喜也不悲地記住一個名字,一個人。
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忽然就抬起了頭。抬頭,她從來都隻是去看看那片藍天,這次抬頭,卻看見了林鈺的半張臉。
那是乍一看有點嚇人,細一看卻又有點好笑的畫麵。
她靜靜地看著林鈺注視著她的目光,這昏暗的房間像是有了光,溫暖了起來。迷茫的曠野似乎也有了方向,像是條路,默默的陪伴。於是心裏就被什麽東西觸碰了一下,輕輕的,無聲的。那東西晚鏡想抓卻沒抓住。
相視片刻後,晚鏡笑了。眼淚悄悄滑進鬢角。
林鈺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看著她。那不是晚鏡的臉,可他知道那就是晚鏡,不會再有人有那樣的一雙眼睛,和那樣好看的笑容。
不能說話,因為院子裏有丫鬟下人。而好像也不必說什麽了。
天色越發的暗下去,丫鬟捧著燭火開始各屋掌燈。林鈺對晚鏡笑了笑,用口型說了一句保重。晚鏡點點頭,也對他說了一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