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裝作不知道
張禾看著手裏碎成兩半的玉佩,想像著自己母親當年無憂無慮的模樣,苦笑了一下,“搶過來的?我小時候看見過這塊玉佩,那時候它還沒有碎,就放在她床角的褥子下麵。”
“是搶過來的。那是他師父送給他的。”晚鏡點了點頭,“不過,你母親也給了他自己的玉佩,他,收下了。”
張禾微微錯愕,旋即皺了皺眉頭。
“至少陽華夫人的記憶中是這樣的。中間的過程誰又知道呢,也許是硬塞給他的,推卻不下又說不通,也許真的像你母親以為的那樣,那是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約定。”
“但結果是我的母親嫁給了我的父親。”
“即便他想,他又用什麽來娶你的母親呢。”晚鏡淺淺地搖頭,“門戶不相當。況且,你父母是被皇上賜婚的。”
張禾把那塊玉佩扔回小幾上,默然著沒有說話。
“你知道了這些,再見到他會怎樣?”
“不怎樣。”張禾輕輕地揉了下眉心,“雖不是這麽詳細,但我之前也不是一點都不知道。”他頓了頓,忽然道:“他們後來又見過?”
“見過。”晚鏡點了點頭。
嫁給尹翕的陽華夫人,與自己的相公劍拔弩張了兩年多。這期間,尹翕納進了周氏。周氏活潑外向,性格很好,與尹翕稱的上是琴瑟合鳴。
周氏並不是一個小門小戶的女兒,據陽華夫人所說,周氏其實才是尹翕真正屬意的女子,隻是所有的一切都被柱國公的愛女之心,被皇上的禦旨賜婚打亂了。
周氏進門後,與陽華夫人井水不犯河水,她才更像這尹府的女主人,手腕靈活地打點著府中上下,與尹翕舉案齊眉。入府沒多久便有孕,然後誕下一子。
陽華夫人心中的不甘與怨懟,像一團熊熊的火,燒的熱烈,但隨著時間的流失慢慢的也消耗了下去。看著周氏膝頭弄兒,心裏滿是無望的寂寞。
“我覺得,有個孩子就好了。”陽華夫人說,“雖然我更希望是他的孩子,但那時我想可能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他了,我這漫漫的一生要如何過去?”
“你接受了尹翕?”
“談不上接受。那時周氏再度懷孕了,尹翕來我房裏的時候我沒再趕他出去就是了。他大概是察覺到了我態度的變化,我們這才開始能好好的說說話。”陽華夫人嗤笑了一聲,“然後我就生下了秋兒。有了秋兒,我的心思便全在秋兒身上了,尹翕是怎樣對我,我並不在乎。”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陽華夫人會不會死?晚鏡覺得很難說。
張禾五歲那年,太後作壽。那是個春意盎然的日子,街開百戲,天下大赦。芙蓉園設壽宴,後宮嬪妃,京中官員有誥命的夫人皆在宴請之列,皇上特命宮中畫苑的畫師,將這京中殊色繪成長卷。
陽華夫人就是在那次芙蓉園的壽宴上,再次遇見了他。
晚鏡說到此處,便沒有再說下去。她還沒有想好,後麵陽華夫人的死是不是應該告訴張禾。如玄道長所說,她或許該問一問陽華夫人本人。
張禾聽得很認真,等到晚鏡的話戛然而止他才慢慢地回過神來,用很緩慢很輕淡的語調問道:“那個未能降生的孩子,不是我父親的?”平靜的似乎一切無關他的母親。
“是你父親的。”晚鏡淺淺歎了口氣,故事有點長,講得她有點疲憊。
張禾輕輕地笑了一聲,轉頭看著車窗外麵,“那就好。”
晚鏡心頭一跳,覺得自己到底還是說的多了些。她將小幾上的玉佩拿起來遞到了張禾的手裏,“你母親有心願未了,卻不是因為她自己的死。她說她這一生都活的很糊塗,但卻很想弄明白一件事。”
碎裂的玉佩放在手裏,張禾輕輕地抖了一下。
此時,那個被玄道長看出斷子絕孫相的太監已經回到了宮中。他不過是瑤華宮的一個雜事太監,在楊寧手下做事。瑜德妃這次派他出宮,他覺得很是榮耀,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
他極想向人炫耀一下自己得了件密派的工作,但又因為是密派,所以跟誰都不能說。有點癢癢又撓不著的感覺,於是這癢癢就變成了他輕佻的步伐,一路腳跟不沾地地回到了瑤華宮。
此刻他恭敬地呈上了箋紙,跪在地上等著瑜德妃的一句褒獎。
瑜德妃展開箋紙看了一眼,隨即臉色就變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冷聲問道:“你去的是仙羽觀?”
“回娘娘的話,正是。奴才今天一早就去了,卜完卦便趕忙回來複命。”
“是仙羽觀的乾道長卜的這卦?”
小太監又沒見過乾道長,哪裏知道是不是。但看那人是觀中道士裏穿著最華麗的,想必沒錯,便肯定地道:“正是。”
“乾道長還說了什麽?”
“沒了。”他抬眼看了瑜德妃一眼,被她嚇得渾身一顫,那點得意勁兒立時就沒了,趕忙伏低了身子道:“哦……,他,他還說,此乃天命,不可破。”
瑜德妃的心猛地一跳,隨即一股邪火直頂的腦門陣陣發懵。她顫著雙手想喝口茶緩一緩,茶碗托在手裏一頓,卻轉而重重地砸向了那小太監的麵門。
熱乎乎的茶水澆了這太監一臉一身,茶碗砸的他腦門激痛,卻又不敢言語,渾身顫抖著趴在地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說錯什麽了,隻能一徑地喊著娘娘息怒。
茶碗落地碎開,不一會兒柳玫和楊寧就聞聲跑了進來。楊寧進屋掃了一眼,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腳便把那太監踹在了地上。
瑜德妃冷眼瞧著柳玫,深深地吸了口氣,將那張箋紙攥在手裏,對楊寧道:“他出言不遜辱蔑聖上,杖斃了去。”
那小太監抬起頭來,顯然一時還沒能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後,臉上霎時血色盡褪,瘋了一樣的喊道:“娘娘!娘娘饒命!奴才盡心了!奴才是盡心替娘娘辦事……”
楊寧是什麽樣的人精,一見這狀況,上前一把便將那太監的下巴卸脫了臼,二話不說給拖了出去。
柳玫有點手足無措地看著,等楊寧拉著那太監走了,才回過頭對瑜德妃道:“娘娘,他這是……”
“柳玫。”瑜德妃叫了她一聲,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她幾眼,“你也出去吧。”
柳玫不明所以,但看瑜德妃心情似是極糟,便屈膝告退,慢慢地退了出去。瑜德妃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攤開手掌看著那張箋紙,那上麵龍飛鳳舞地寫了三個字:不知道。
瑜德妃說是杖斃,楊寧可沒傻到在宮人麵前把那太監大棍子敲死,而是將人帶到了僻靜院落準備勒死。
繩繞在脖子上還沒用勁兒,柳玫便疾步走了進來把楊寧攔住了。那小太監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一徑嗯嗯啊啊地叫喚,見柳玫進來了以為自己還有救,二話不說便撲了過去。
楊寧把他拎回來,有點猶豫地看著柳玫。柳玫也有點猶豫,思忖了片刻還是讓楊寧把他的下巴先接回去了。
楊寧與柳玫都是在宮裏混了多年的宮人,自然懂得許多宮中生存的道理,比如主子不想你的知道的事情,你最好就是不知道,知道的多了會折了自己的壽。但那並不是上策,例如這小太監就是最好的例子。而最好的辦法是,你知道了卻要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才能給自己留下一條退路。
裝作不知道。張禾在燈下摩挲著那塊玉佩時,也在想著這個問題。他是否要裝作不知道,裝,又要裝到什麽時候,裝出怎樣的結果。
陽華夫人在生產的時候死了,能做這件事的會是誰?以什麽樣的理由?對他來說並不算一件很難分析的事情。晚鏡隻把事情說了一半,另一半,可能晚鏡覺得他不敢去想,或者怕捅破這層窗紙會讓他難以承受。
張禾放下玉佩,他拿起銀針挑了挑燭芯,讓眼前的燈火變得更明亮一些。燭火跳動,橙黃的燈光後麵是張禾看不出喜悲的表情。
瑜德妃的神經終於被那張寫著‘不知道’的箋紙壓得快要斷了,她一麵傳信給袁維楨,讓他盡快找到人,一方麵開始在宮中壓製那關於雙生的流言,杖責了一些不長眼的宮女太監,那些含沙射影的花兒鳥兒,她也一概沒有放過。
柳玫和楊寧將這一切看在眼裏,深覺不妥,卻又不敢勸說。
蘇縝養的那一對兒貓也養不下去了,塞給了蔣熙元讓他好生喂著。蔣熙元一手抱著一隻貓,問他瑜德妃的事情要怎麽辦。
“你母妃這樣下去怕是要壞事,你不做點什麽?還有你舅舅袁維楨那邊,最近動靜也鬧得有點大了。現在這流言可不隻是在宮中和京城裏傳,外麵也有了。”
“宮裏現在倒是沒了。”
蔣熙元皺了皺眉,“現在關鍵是朝中、官場中人盡皆知。喏,昨天剛接到的消息,說你舅舅讓人去搜了豐陽城的客棧,就因為有線報說在那邊見過一個與你長相相似的女子。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但弄得宣平郡郡守很是不快。不是我說你舅舅,他這簡直是要把流言坐實才算完啊!你舅舅行事原本就有些霸道,沒事得時候還時不時地被奏上兩本,現在有事了,言官豈會放過他?我說殿下,萬一皇上真的下旨徹查這事兒……”
蘇縝嗯了一聲,不鹹不淡地說:“隨他去吧。你替我守好了該守的東西。”他抬眼看著蔣熙元,笑道:“人,還有我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