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壽宴
景德二十一年九月三十,萬壽節,這天,西京落了初雪,視為吉兆。赴壽宴百官於長樂門外麵北三跪九叩,山呼萬歲,感上天之德,恭祝景帝萬壽無疆。
皇宮內苑中,景帝正靠著引枕躺在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羊毛毯子,有點出神地看著發白的窗紙,聽著雪片打在上麵發出簌簌輕響,心裏倒是頗為平靜。
既不高興,也不哀傷。
皇宮內外,人人皆在為他的生辰忙碌慶祝,卻似乎唯獨與他沒有什麽關係。他的生辰,卻是每一個人的戲台,唱念坐打,都想讓他看戲。可他現在真是沒精力一一分辨那些油彩下真實的麵孔,聽那些弦外之音。很麻煩。
“蘇琨來了嗎?”他轉頭問何公公。
何公公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關西王爺,於是忙道:“應該是來了,奴才這就去看看。”
不一會兒,厚厚的棉門簾挑開,關西王爺側頭往裏看了一眼,然後解下身上冰涼的裘氅,邁步而入,於榻前屈膝行禮,“臣弟祝皇兄……”
“行了,你起來吧。”景帝抬了抬手,又指了指榻,“自太後薨逝,朕就沒見過你了。”
“臣弟是關西王爺,自然是要呆在關西的。”蘇琨笑道,盡量讓自己不要帶出歎息來。那次他入京奔喪是四年前,那時的景帝一派春秋鼎盛之像,哪想到這麽快,便油盡燈枯了。
“你雖不入京,可這京中形勢你可是盯的牢牢的,是嗎?”景帝看他麵色驟然一凜,便擺了擺手,“別緊張,朕不過是問問。”
“臣弟是王爺,便也是臣子,這西京朝中之事豈可不關心。”
“行了。朕是你的兄長,一母同胞,還不知道你的脾氣。”他笑了笑,帶著胸口一陣嘶啞粗礪的呼吸聲,像破掉的風箱,聽得蘇琨好不難受。“你駐守關西,那地方雖偏僻卻無甚戰事,是你的逍遙地。朕的身體不行了,你要盯緊朝中動向也是理所應當的。”
蘇琨看著景帝的手,有點浮腫,指甲泛著點青紫,心頭一酸險些落了淚。他想像小時候那樣拉一拉他的手,可終究還是沒敢造次。“是臣弟懶散,沒有為皇兄分憂國事。”
“既然一直都沒有,那就這樣也好。”景帝看著他,有點凹陷的眼窩中,那雙眼睛卻是意外的清明,“你是長輩,就讓他們去爭吧。”
蘇琨從皇上的寢宮出來,眼圈有點發紅,何公公瞄了一眼沒敢吱聲,趕緊讓人將裘氅披在了他的肩上。他揮手退開了太監,踩著薄薄的積雪離開了。
辰時,景帝服了藥,精神好了一些。何公公便責人伺候洗漱,又引侍衣宮人捧漆盤奉禮服入內。
十二旒冕,玄衣纁裳,玄色為天纁色為地,衣裳上繁複而精細地繡了十二章紋樣,日月星辰天下萬物皆在身上,金線耀目繡得華美無雙。景帝伸著雙臂,由宮人一層層地為他穿上這至高等級的禮服。
他第一次穿上這冕服時,還是二十一年前登基之時,當時他激動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膛。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他穿著隻覺得累,這一層層的衣裳壓的他渾身沉重。金縷玉鉤的鞶帶也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戴上冕,簪好玉笄,何公公將朱色的紘係在景帝的下頜,又小心翼翼地理順了垂纓。不知怎麽,何公公莫名的就心頭發酸,他知道,這一次應該是他最後為皇上穿戴這冕服了。
“走吧。”景帝說話像是帶著歎息,他扶著何公公的手站了起來,挺了挺脊背。
何公公甩了一下手中拂塵,揚聲道:“起駕——”。聲音又高又遠,比往日裏拉的都要長。
“程大人,您說皇上今兒能來嗎?”太極宮外,等候的官員在低聲的說著話。
“許大人這話可說的有意思,皇上的生辰,皇上能不來嗎?”程先秦睨了他一眼,“怎的?袁維楨著急了?”
“哎?程大人這叫什麽話?我這不也是惦記著皇上龍體麽,怎麽還扯到袁維楨去了?”許東昌哼了一聲,轉頭不再理他,轉而去與別的官員說話了。
程先秦碰了碰旁邊的人,“瞧見了嗎?這見風倒的牆頭草。當初拍著袁維楨的時候到處求門路,現在躲都躲不及了。”
那人卻笑了笑,沒有說話,另一人冷冷地笑了一聲,“程大人何必說人?”
程先秦楞了一下,隨即笑道:“噢,原來是尹太傅,失敬失敬。當初下官我找太傅您是求學問的,後來忙了自然也就顧不上這些。”他隨意地擺了下手,“可跟那案子沒關係的。”
“是啊。當初程大人若是求官我倒興許見一見了,就是因為知道您求學問才不敢見您,這難於上青天之事,在下自問是沒那本事的。”尹翕淡淡地揶揄道。旁邊的官員聽見了,皆掩了嘴低聲地笑起來。
程先秦被他噎的臉皮發紅,便氣道:“好好好,尹大人學問好,口舌伶俐,程某自是說不過您的。您就等著您的學生將來好好謝您吧,但願我們二殿下能記得您在禦書房與他恩斷義絕的交情!”
旁邊的官員一看他這說的不像話了,趕忙上前勸上幾句,也有人去勸尹翕別吃了眼前虧,“這莊妃的母家程家最近張狂的很,誰讓二殿下風頭勁呢。您可別跟他戧起來。”
尹翕捧好手中象牙笏板,轉過身去不再理他。
鞭響開道,景帝禦輦自奉先殿而來,身後跟著諸位皇子,以及二品以上嬪妃。有司禮太監高聲喊了個跪,聲音漫過太極殿前的人群,大小官員便呼啦地跪進了薄雪之中,呼萬歲,笏板高舉頌萬壽無疆之辭。
蔣熙元也在人群中,隨著一眾官員跪下又站起,禮部頌德宣詔唱著那些繁縟之辭,他卻是一點沒聽進去。
晚鏡能想到的事情,蘇縝也能想到,他蔣熙元身在局中,也不至於笨的想不到。所以這一天他很是忐忑,不知道自己早上離開家,晚上是否還回的去了。
但他又想,反正他跟蘇縝也是拆解不開的了,蘇縝贏了,那麽他也就贏了,蘇縝若是敗了,那他也就敗了。晚鏡這件事固然是關係重大,但有沒有晚鏡這件事,蘇繹與蘇縝也遲早要分出個勝負來的。
思及此,蔣熙元便定了定神,起身隨著人群進入了太極殿中。
景帝與殿中龍椅坐定,皇子親王以及朝中一品大員坐於殿中,另有兩側為嬪妃設座,其餘人等則坐於殿外兩廊。
百官先是起身祝酒,景帝已不能飲酒,隻舉著酒杯意思的了一下。祝壽酒畢,樂人奏響鼓樂絲竹,壽宴便正式開始了。
各官員呈的賀禮已由禮部入庫統理,禮單已經擺在了景帝手邊,這是慣常的規矩。不過這次蘇繹又責命禮部選了幾個彩頭好的,讓官員在殿中直接呈送景帝。禮部尚書對此有點拿不定主意,蘇繹卻說那單子太過單調,且皇上此時龍體欠安,怕是沒心思去看那禮單的。
禮部尚書也送了壽禮,琢磨著蘇繹說的也對。倘若皇上不看,那自己的禮豈不是也白送了。於是便道:“也好,擇幾樣禮禦前呈上,倒也熱鬧。”
此時司禮太監正依蘇繹的吩咐,唱著要呈送皇上的壽禮。
給皇上送禮總是最麻煩的一件事,為了博個聖恩好感,各官員都是絞盡腦汁。
送的太普通了雖然沒有什麽風險,但皇上也記不住你,一送十幾二十年,送了也都等於百送。送得太奢華,又怕碰了皇上的哪根神經,他對你是有印象了,保不齊壽宴之後就讓監察院去把你查抄了。送的太便宜了,也有可能會在皇上心中落個沽名釣譽的形象,或者覺得你欲蓋彌彰,愈發的嫌惡,送出反效果。
所以,唯有送個好彩頭這條路是最保險的。
寓意吉祥這件事,可以讓皇上可以完全忽略掉禮物本身的價值,點石成金變廢為寶。
“禮部侍郎方黎,呈禮,流觴邀月歙硯一方。”
方黎趕忙站起身來,“臣恭祝皇上萬壽無疆。這流觴邀月硯乃是當年興元之治時的刻硯名家元培岸所做,體現的便是當年盛世之時文人士子曲水流觴對月興詩的風雅之事。臣覺得,文人世子必要心悅方得好詩,而要心悅必要景平,若要景平則需盛世,這盛世則必得是明君呐。”
話到最後頗有激昂慷慨之意,便有臣子跟著附和,便又是一陣排山倒海般的恭賀壽辰祝辭。聽得景帝直有點鬧心。
有太監將那歙硯送到何公公手裏,何公公捧到景帝麵前,景帝看了看,對著方黎點了點頭,“方愛卿有心了。”
方黎受寵若驚,忙叩頭謝恩,心滿意足的下去了。
瑜德妃坐在側邊眾嬪妃首位的座上看著,沒有笑容也沒有話語,脂粉遮蓋著她有些憔悴的臉色,卻遮不住那懨懨的神情。
莊妃坐在她的旁邊,與一旁的嬪妃低聲說了會兒話,餘光看了一眼瑜德妃後,便舉起酒杯,欠了點身對瑜德妃道:“我敬妹妹杯酒。”
瑜德妃瞥她一眼,一言不發地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
莊妃似笑非笑地用帕子掩著杯沿,抿了一口,撂下酒杯道:“妹妹近來雖是心煩,可也得慢點喝,留神一會兒頭暈,在這壽宴上百官前失了禮可就不好了。”
瑜德妃心裏得火騰地一下便被拱了上來,冷聲道:“莊妃還是多用心著皇上吧。一雙眼別成天隻盯在本宮身上。本宮好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