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針鋒相對
皇城外尹府之中,張禾與晚鏡正圍爐而坐,絮語閑聊。淺淺橘色暖光驅散了屋裏清冷色調和冰涼的溫度。爐上暖著的是南疆白茶,茶色和味道都很輕淡,卻也極襯合這初雪的天氣。
張禾提起茶壺提梁,給晚鏡的茶盞中續了熱的茶水,又添了塊碳到茶爐中。
“冷嗎?”他問。
晚鏡手捂著茶杯汲取著暖意,搖了搖頭,“你說當年雙生早產之事是莊妃所為,瑜德妃莫非毫不懷疑?”
“在蘇縝落生之前,瑜德妃與莊妃的關係倒是頗為融洽。蘇縝降生後,因著二人都育有皇子,難免心中有了些隔閡,便疏遠了些。”張禾用炭火夾子無意識地輕敲著紅紅的碳塊,“蘇繹曾與我說過,小的時侯他與蘇縝還是不錯的。”
“或許他與太子也是不錯的。”
“不盡然。皇後那個人算得上聰明女子,卻不太能容人,也不懂馭人製衡之道,不懂讓後宮嬪妃對立相爭而自己得益,反倒與其他人皆格格不入,將自己與所有人對立了起來。”張禾笑著搖了搖頭,“所以太子與其它皇子也相對疏遠。瑜德妃一直沒有懷疑到莊妃,這也是很大部分的原因。”
“如此看來,莊妃倒是個深藏不露的角色。”
張禾抬眼看了看晚鏡,點頭道:“深藏不露。四個字說來簡單卻實則很難做到。這件事莊妃藏了十五年,能藏的住已是不簡單,而那不露也並不是真的不露,是看要露在什麽時侯,怎樣露出來。藏了十五年的事,自然要用在最有效的時侯。十五年中有太多的變數,有可能她藏著這件事再沒有說出來的機會,也有可能這十年中她有機會用這件事來打擊瑜德妃,但她並沒有這麽做。”
晚鏡低頭沿杯沿輕輕吹了吹茶葉的浮沫,南疆白茶清幽溫暖的香氣撲在鼻尖,讓人心中透徹熨貼。她彎唇笑了笑,說道:“這事雖是莊妃的一個把柄,瑜德妃知道了卻不能說,說了等於承認雙生之事,還真是高招。他們在逼瑜德妃犯錯,可對?”
“瑜德妃最近是犯了不少錯,但你也別小看了浸淫宮中二十年的女子。”張禾喝了一口茶,悠悠地道:“你說起瑜德妃,就像說起一個陌生人。”
“她本就是陌生人。”晚鏡說。
西京的雪簌簌地下著,沒有風,雪片密密匝匝地飄落,掛在樹梢,蓋在屋頂,灑在街巷沒進了土裏。
城中兩市一坊的百戲照常開著,樂人藝人賣力地演著,嘴裏嗬出陣陣白氣,百姓站在街邊歡呼喝彩,一張張臉被雪打得通紅,很是生動喜慶。
林鈺此時就在東市,上官琪早就拉著李檀不見了蹤影,燕筱瀾則是嫌冷幹脆沒有出來,他一個人站在人群外圍,靠在巷口的牆上,顯得很心不在焉。
他不塌實。
這不塌實像是一種感覺,可細想又不是。皇位之爭他沒有參與,但因為追查晚鏡的下落而知道了一些內幕,可知道的並不多。所以他還原不出這些內幕片段的原本麵貌,也想不出這些事最終的指向。
不過有一件事卻是可以肯定的,所有的這些,必然要有一個契機、一個點來引發,繼而牽出所有埋下的伏筆,亮出兩方最後的底牌。
到此刻,太子已經被廢,袁維楨入京軟禁,加之皇上病情沉屙,事情似乎正在慢慢的收攏著。林鈺覺得那個點就要到了,卻不知道是不是這初雪萬壽節。
東市百戲慶典,人多熱鬧,離尹府所在的宣陽坊很近,所以林鈺選擇蟄伏此處,怕的是萬一有什麽變故。
對他來說,別的都不要緊,晚鏡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他可以就站在這,一天天的等下去,直到事情有一個結果。
林鈺撣了一下發梢的雪片,越過喧囂人群看著遠處巍峨矗立的高高宮牆。他不知道,這街上的人也不知道,皇宮中此刻已是一片劍拔弩張。
萬壽節的正主景帝正倚在榻上,手裏扶著何公公剛剛給他的小手爐,銅質手爐外麵包著明黃的緞麵爐圍子,綴著纓絡。景帝的手指捋著那纓絡,麵無表情地看著殿上的人。
瑜德妃此時此刻是有些慌張的。
其實從她知道晚鏡的存在開始,心情便是慌張的。慌張且複雜,就像是在一條錯的、卻又回不了頭的路上往前走。
之前她找不到晚鏡,雖然知道晚鏡最大可能便是在蘇繹手裏,但沒見到人就不能輕舉妄動。袁維楨能量再大,也不能動到皇子頭上去,瑜德妃曾想讓蘇縝去斡旋蘇繹,但終究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她虧欠了女兒,便也虧欠了自己的這個兒子。
如果最後事情再也掩飾不住,那麽便應該由她來接受懲罰。蘇縝無辜,不該承擔自己強加給他的原罪。
瑜德妃想盡力將他摒於此事之外,雖然她也知道,如果事情走向那最壞的結果,她的這點努力十分可笑,隻不過是她作為母親的一份心情罷了。就像洪水來襲時母親緊緊地抱住自己的孩子,那徒勞的本能。
如果時光回轉她還會不會殺死自己的女兒?不殺,她與蘇縝的境況會比今天好嗎?她也不知道。那是一瞬間的選擇和決定,決定便決定了,誰也推測不出後麵會發生什麽。
就像現在她在壽宴上突然主動提起這雙生之事,也是她一瞬間的選擇和決定。是這一刻她所能想到的對自己最有利的辦法,這是她最後的理智。
晚鏡在蘇繹手裏,他握著這樣的籌碼怎麽可能不發難。如果她不能先發製人,等讓皇上看見了那個與蘇縝長得一樣的姑娘,她便是百口莫辯,隻能讓莊妃和蘇繹牽著鼻子走了。
而現在她先提了,將這種種可能與假設先告訴景帝,莊妃和蘇繹即便有膽再推出人來,那人就算是真的便也成了假的。至少,不會讓景帝一下子就相信了他們,能留給她很大的轉圜餘地。
所以,楊先雍說的其實是對的,一語正戳中了瑜德妃的心思。這尖銳的相對讓瑜德妃有些發急,她轉身對楊先雍道:“楊大人,壽宴上說出這番話本宮自知於禮不合,也向皇上自請禁足。可既然本宮如此說了,那必是這壽宴之上有人逼得本宮沒有辦法。楊大人如此針鋒相對,可莫要讓人誤會了您是與誰沆瀣一氣,針對本宮才好。”
不等楊先雍說話,瑜德妃便用手帕點了點眼角,對景帝緩聲道:“皇上,這正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道理,臣妾不辯並非無言可辯,隻想此事到此為止也就罷了。隻要皇上不疑心臣妾,臣妾又何懼天下人的詆毀。”
景帝看著瑜德妃,想從她臉上分辨出些什麽,想去分析一下她話中真假,想思索一下自己究竟應該怎麽做。就像這二十多年來他每天做的那樣。
可腦子卻仿佛不聽使喚了,他看著這張臉,卻想起第一次看見她時的驚豔。那時她水嫩嬌豔的像夏日清晨初開的荷花,很美好,與初登大寶的他相遇在芙蓉園。算得上一見傾心。
他不是蘇琨,他的性格趨於理性冷靜。如果他這一生裏能有一份稱得上愛的東西,除了瑜德妃,他也想不出應該是對誰。
他不是沒聽說過那雙生的流言,這流言在蘇縝出生後沒多久便傳了出來,那時候他覺得很荒誕,還斥責了皇後肅清流言不力。
沒想到十五年後,這荒誕的流言竟卷土重來,且越傳越真。前朝後宮,不斷的有人把這相關的消息送進他耳朵裏,讓他也開始含糊起來。可當他看著瑜德妃,看著這個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女人,他又不太願意相信。
一股疲憊感襲來,景帝閉了閉眼睛,對瑜德妃的話最終也沒有給出她所期望的回應來。
楊先雍瞧準了景帝的態度,轉過案幾走到殿中,拱手一揖,道:“娘娘冤枉微臣了。話是娘娘您說的,微臣聽不明白自然要問,也不過就事論事,如何就成了與旁人沆瀣一氣了呢?”
“此乃皇上壽宴,不是刑部公堂。本宮已是失禮在先,若楊大人對本宮有所質疑,也不妨等到壽宴之後。若是皇上讓本宮給一個交代,本宮自然會給,以釋大人心中之惑,全大人您一個錚錚直臣之名。可好?”瑜德妃舉重若輕,一席話語調輕飄的甩過去,諷刺楊先雍沽名釣譽的不分場合。
拖!百官眼皮之下要做什麽都太難,倘若一齊發難她很難擋的住,她隻想拖過這場壽宴。皇上已是時日無多,就盡管拖到他帶著疑惑躺進皇陵。
楊先雍是個執拗且性急的人,被瑜德妃這一諷刺,當即便沉下臉來,對景帝道:“皇上,微臣知道本不該在壽宴上糾纏此事,流言輕佻也不該予以采信,可既然德妃娘娘今天出言在先,話也說到了這裏,微臣倒以為,此事既已揭開,又涉及皇嗣血脈及國祚,實不該,也不能含糊而過。再則,如果真是空穴來風,也該要給娘娘一個交代才好。微臣未與任何人沆瀣一氣,微臣隻認一個真相,一個道理罷了。”
說罷,楊先雍撩袍下跪,叩首三拜,然後抬手將頭頂皮弁摘下置於懷中,“皇上如果覺得微臣是與人一起構陷德妃娘娘,微臣願聽憑聖上發落。”
對袁維楨,以及袁家牆倒眾人推的態度,此刻充份顯現了出來。楊先雍話音一落,便接二連三的有官員站了起來,隨聲附議。
片刻不到,殿中已是跪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