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 女兒
西京的初雪落在了九月三十的萬壽節,比往年來得都早,那雪下了一天一夜,下走了鬱積在天空的陰霾。
第二天的天空藍的如水洗一般,陽光映著皚皚白雪,那潔白蓋滿了西京的每一條街巷,每一間屋頂。皇權爭奪中的那些傾軋與陰謀,那些勝利或失敗,也都被掩進了萬壽節的那場雪中,留在了那個夜晚。
晚鏡在念山小築門口看見張禾的時候,他就站在薄薄的陽光裏,素白的長衫外罩著一襲輕裘,就像這初冬的陽光般耀眼。
晚鏡想起她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那天他跟在林鈺身後,抱著一隻藍色的撣瓶,完全就像一個謹慎的小廝。那天的陽光也很好,一切清亮而純淨。
是不是自己改變了他?晚鏡問過自己很多次,但她沒有答案。
“我很擔心你。”張禾看著她,依舊是那樣的笑容,卻顯得比之前輕鬆了很多,“為什麽不去找我?”
“猜想你會很忙。”晚鏡笑了笑,“橫豎現在已經安全了。”
“我是很忙,忙著找你。”張禾上前拉住她的手,輕輕地搓了搓,玩笑般地感歎道:“安全了,就不需要我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張禾……”
“別說了,先上車吧。”張禾反握著她的手沒讓她掙脫,帶她上了馬車。
車還是那輛車,駕車的還是那個鬆原。馬鞭輕響,車輪轆轆,晚鏡坐在座上靠著軟墊,心中莫名的有點唏噓。
“我先陪你進宮去,皇上想要見見你。”張禾說。
晚鏡一怔,隨後才反應過來張禾所說的皇上已經是蘇縝了,不禁輕輕一笑,“幾天的工夫,改天換日。”
“說幾天都有些太長了,其實不過就那幾個時辰。但為了那幾個時辰卻是多少年的明爭暗鬥,多少年的布局籌謀。一局勝負,便是雲泥之差。”
“是。想想也真是不值得,何必爭得那麽辛苦。”晚鏡說。
“既籌謀著贏,便要受的住輸,不管代價是什麽。值不值得,從他們想要爭那個皇位時,便都該想好了的。”
“說起來容易。”晚鏡側頭看了看張禾,“那你呢?張禾,你有沒有想過你輸了會如何?”
張禾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晚鏡,然後緩緩地搖了搖頭。
晚鏡在他的注視下轉開了目光,手指撥弄著車窗簾上垂下的流蘇,笑道:“也是,你怎麽會輸呢。我還沒有祝賀你,得償所望。”
張禾對晚鏡笑了笑,伸手幫她整了一下鬢邊落下的一縷頭發,輕聲說:“還沒有。”
晚鏡手中動作一頓,抿了抿嘴唇,道:“從錦城到西京時,我還以為這一番會很凶險。張禾,謝謝你,保護了我,也幫我保護了霽月山莊。”
“我不想聽你說謝謝。”
“我知道。”晚鏡低下頭,半晌才又低聲的說:“我知道……”
林鈺站在念山小築的門前看著馬車走遠,心情暗得陽光都照不進去。
之前他想帶晚鏡回錦城,但其實他也知道,帶她回錦城也沒什麽意義,回去了肯定還得要再回來。已經繼位的蘇縝肯定要見她,那殫精竭慮的張禾也肯定不會就這麽放手。
張禾想要的當然不是這中書侍郎的職位,林鈺很清楚。
如今,晚鏡這身世所帶來的危險是徹底解了的。可對林鈺來說,煩心事卻遠沒有結束。
這幾天裏,林鈺問過晚鏡對於將來的打算,晚鏡說:“將來的事,恐怕已經由不得我來打算了。”
林鈺心裏翻騰了一萬句的話想說。他覺得這些事對晚鏡實在是太不公平,當初皇家拋棄她她身不由己,後來利用她她還是身不由己,現在好容易塵埃落定,卻還是要身不由己。
“林鈺。你為什麽要來西京呢?”
林鈺怔了怔,“這叫什麽話?我當然得來,不然你叫我怎麽放心。”他小心地看了看晚鏡的臉色,“怎麽?怪我?”
“不是。”晚鏡搖了搖頭,默默片刻,“你如果沒來,可能……”
“可能什麽?”
可能不會覺得這樣的難過。晚鏡想說,卻沒有說出來。
那天她仰起頭與林鈺的四目相對,像是在黑暗中看到的一盞燈火,像是在寒冷中沐到了初夏的陽光。
在陌生的西京,在冰冷的尹府,在連張禾都變得陌生的時候,林鈺來了。那一刻的晚鏡很想伸手去抓住他,留住他。
她那時才真正覺得,自己並不是不怕冷,隻是習慣了。她也才覺得,重生的十五年裏,她並沒有真正的孤單過。
十五年中,那盞溫暖的燈從來不曾離開她的身邊。原來她是那麽的貪戀著他溫暖。原來一直有一個人,不論在何時何地,都可以讓她完全的信任。
如果他沒有來西京多好。
在她知道了林鈺的心思後,她拋棄過林鈺一次,離開錦城的時候,她又拋棄了他一次。也許現在,還要再拋棄他一次,徹底的。
張禾將晚鏡送到了皇宮門口,便由蘇縝身邊的安良接走安排在了東宮。蘇縝尚無子嗣,這東宮自然也是空著的。
晚鏡見到蘇縝,是在這天晚上,而在蘇縝到來之前,瑜德妃便已經不期而至了。
晚鏡坐在軟榻上看著她,看得瑜德妃有點茫然,失焦的瞳仁裏顯出幾分疑惑,試探性地問道:“你看的見我?”
晚鏡點了點頭,“我看的見你。”
瑜德妃一楞,快步的走到晚鏡身邊,伸手像是要抱住她的樣子,可那手臂卻隻是個虛像,掠過晚鏡肩頭摟了個空。
“忘了,忘了……”瑜德妃似笑似哭地說,“我死了。”
“你的兒子繼承的皇位,這不是你想要的結果嗎?如今可覺得瞑目?”
瑜德妃撇了撇嘴角,喃喃地道:“瞑目……,沒有,沒有。”
“是嗎?”晚鏡淡淡地笑了一下,“後悔了?是後悔殺了自己的女兒,還是後悔自己沒能再等一等?”
晚鏡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瑜德妃麵前看著她。晚鏡的眼角微微地彎著,像是在笑,可是那笑意卻絲毫未進到眼底,黑曜石般的眸子幽深,如地府幽冥之路洞開,透出讓人悚然的寒意。
“隻差一點,你便能享太後天年,得無上尊榮。”
瑜德妃踉蹌著退了一步,哀求般地說:“是我錯了,可你畢竟還活著。晚鏡,我知道你還活著的時候,其實我真的很想見見你,我很想在我活著的時候能抱一抱你,能親口對你說聲對不起。你原諒我,我當年……”
“你當年也是沒有辦法?”晚鏡搖了搖頭,“今天剛好有人對我說過一句話,既籌謀著贏,便要受的住輸,不管代價是什麽。做得出便要受得住,你早該想好了才是,這世上沒有後悔。”
瑜德妃還要再說話,晚鏡卻豎起手掌攔住了她,笑道:“你不必對我說更多。我不是你的女兒,對你也無所謂原諒或者不原諒。”
“晚鏡……”
“我說的是真的,如果不是你十五年前殺了她,我也不會進到這具身體裏,替她活到現在,替她看著你的下場。”
瑜德妃楞了好一會兒,晚鏡淡然地看著她,“去找你的女兒吧,讓她原諒你。那該是一個小小的嬰靈吧,不知道會在哪裏。”
“我的……,女兒?”
瑜德妃猛然想起了十五年前的事,那時蘇縝剛剛出生沒多久,雙生流言就已經出現了,擾得她很是煩躁。那些日子,她自己覺得自己得身體越來越糟,經常得頭昏,耳鳴,睡也睡不深。
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總能聽見一種像小貓似的叫聲,隨著時間越長,那聲音越大,慢慢變得哀怨,變得淒厲刺耳。每每都將她驚醒過來。
太醫診脈卻也診不出什麽緣故,隻能給她開一些鎮靜安眠的藥來。她一碗一碗的喝著,卻絲毫不見效果。
那種又像是哭又像是尖叫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白天的時候她都開始能聽見,夜晚更甚。她在那段時間裏迅速的消瘦和憔悴,所有人束手無策,景帝甚至為此貶了三個太醫出太醫院。
在她懨懨地躺在病榻上的時候,有一次依稀地似乎看見過一個東西,小小的一團,是肉乎乎的粉色,卻又血跡斑斑,就在她的床上浮著。她伸手去抓,那東西忽然轉了一下,赫然一張青色的嬰兒麵孔,大大的眼睛裏隻有眼白,猙獰地向她撞了過來。
她尖叫一聲昏了過去。似夢似醒中,她又聽見了那個叫聲,那種哭。之前她隻覺得心煩,那次卻聽得無比心疼,聽得她很想哭。好像又什麽力量在拉著她的手,不想離開。
再醒過來的時候屋裏一股檀香味道,她的床頭床角上都貼著一張符。柳玫跪在她的床邊,見她醒了便長長地鬆了口氣,“娘娘醒了?沒事了。”
“什麽沒事了?”
“宮裏進了不幹淨的東西,奴婢已經找法師給打散了,娘娘放心。”
她嗯了一聲放下心來,轉頭沉沉睡去。
那是,她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