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假印
這一次,是朱君澤親自送馬嫣翎離開了邵伯,他站在大碼頭上,一直等到看不見馬嫣翎的船了,方才舍不得的離開。
去往揚州的時候,朱君澤交給馬嫣翎一封信,說是到了地方,對方見到這封信,自然會把東西都交給馬嫣翎。
與馬嫣翎同行的,還有四個工人和幽芷。
之前馬嫣翎都是從別人的口中聽到幽芷這個名字,現在親眼一見,馬嫣翎也不由為之驚歎,此女身段娉婷婀娜,模樣俊俏,皮膚白皙宛如上好薄瓷,黛眉鳳目,目光流轉之間,含情帶意,舉止溫柔大方,不是一般人所能比。
但也是從幽芷口中,馬嫣翎才得知,幽芷並本就不是什麽大家閨秀,她的身世與冰弦有些相近,年少時賣身葬父,被人收入青樓,後來成了舞女,又弄得一手好琵琶,被有錢人家的老爺買走,隔了幾年之後,又被人當成禮物送給了朱君澤。
聽到這裏的時候,馬嫣翎氣得恨不能狠狠一口把朱君澤咬死。
幽芷倒是不慌張,緩緩說道,“不過朱公子與別人不同,公子待我,真心誠意,將我當成一個人,一個姑娘,他不是讓我伴他枕席之側,視我如玩偶,而是教我讀書識字,算賬,後來在他手下做了一個賬房先生。”
“他倒是個好心人。”馬嫣翎帶著幾分醋味。
幽芷給馬嫣翎捧上一杯熱茶,道,“在公子心中,人是沒有貴賤之分的,公子待我如此,待乞丐,也是如此,待那些世家子弟也是如此,不過公子待馬小姐不同。”
“哪裏不同了?”馬嫣翎眼睛一亮。
“公子的書房中,全是馬小姐的畫像,公子一心想要帶馬小姐去看他喜歡的河山,還有日落。”幽芷道,“公子培育我們這些下人,可他卻從不希望我們在他看日落的時候,去打擾他,我們有幸結識他,卻沒有榮幸走進他的生命裏。”
說起朱君澤的喜好,馬嫣翎想起往事來。以前馬嫣翎還是閨中少女的時候,朱君澤時常偷偷地潛到她的房間外麵來,與她一起爬上窗外的那棵大樟樹,在濃密的枝葉遮掩下,避開下方往來婢女家丁,兩人躺在高高的樹枝上,又撥開上方的密葉,望著天邊的雲霞。
朱君澤總說,傍晚的時候,是一天最美的時候。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在馬嫣翎心裏,朱君澤一直是個多情的少年。
當時,他們二人,就是在那大樟木上定下的情,許下的一生一世。
“馬小姐這是想起公子了?”幽芷見馬嫣翎出神,故而玩笑道,“你與我說說你們的趣事兒可好?”
馬嫣翎臉微微一紅,道,“哪裏有什麽趣事,都是些糟心的事情。”
幽芷道,“是因為當初公子被冤枉的那個案子?”
馬嫣翎道,“也不知道那件案子後來到底是怎麽判的,你一直跟在君澤身邊,肯定曉得這件案子後來的結局吧?”
幽芷想了想,道,“倒也是曉得一些,聽說是遭到了賊人的報複,被滅門了,不過凶手抓著沒有,我也就不知道了,公子也沒提過。”
柳家遇上這般遭遇,馬嫣心頭也難受,雖然她與柳家的人並不熟,但到底還是有過一紙婚約。
等船到揚州的時候,馬嫣翎拿出朱君澤遞給她的信,又看了看上麵的地址,喚來一個車夫,正打算往那個地方去。幽芷卻忽然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一邊,低聲道,“馬小姐,我能跟您告一個假嗎?”
“告假?”馬嫣翎道,“你是想去什麽地方嗎?”
“我以前是揚州人,我爹就葬在揚州城外,我想去看看他。”幽芷道,“我來這裏一趟,也不容易,公子輕易不往揚州這邊來。”
“那我先陪你去拜祭你父親吧。”馬嫣翎道,反正都到揚州了,也不急這一時片刻。
幽芷卻拒絕道,“我爹心性怪癖,以前他還在世的時候,就誰都不見,一天到晚隻看書,我和我娘,他都不願意見,所以……我想一個人去,給他選幾本好看的話本,有趣的,帶過去給他,想他在另外一個世界裏,就是看書,也可以看些有趣的,少看點那什麽子曰子曰的玩意。”
“那好,你多小心一些。”馬嫣翎聽她這麽說,倒也不為難她,放了她去,兩人約定傍晚的時候在此處相會。
馬嫣翎則自己帶著工人去了信上說的地方。她原以為這個地方很近,卻不知那地方竟然在城的另外一邊,而且還在郊野數裏之外,這過去一趟,還花了一兩銀子的車錢,行了半天的路。
下了車,放眼望去,是一片桑田。
在桑田的旁邊,有一個大棚,占地之大,馬嫣翎也估算不出來,隻是連連讚歎。
她問身邊的工人,“這地方,是朱家的產業嗎?”
“是的。”那工人應道,“去年我陪公子來取過一次貨,沒有錯。”
馬嫣翎點點頭,心想,自己到底嫁了一個什麽樣的丈夫,當初朱君澤為什麽又要瞞著自己這些。
若是當時他把自己的家業都擺出來,馬懿還真未必願意堅持柳家的婚約。
他當初沒提這些,怕也是不想讓馬家在麵子上難堪過不去,怕以後馬嫣翎嫁過去了,也聽人閑話吧。
當馬嫣翎把信交給守門人,說要見他們這裏的總管時,守門人不屑地掃了一眼馬嫣翎。
馬嫣翎穿著樸素,打扮也素淡,頭上沒帶任何發飾,隻是簡單地挽了一個發髻,看起來,還真的不像是大戶人家的人,更不像是口袋裏有錢的人。
那守門人拿著信道,“這信你是哪裏來的?”
“‘同順’的朱公子親筆寫的。”馬嫣翎道。
守門人又為難她道,“你是什麽人?和我們公子又是什麽關係?”
馬嫣翎擠了一下眉頭,正要解釋。那跟在她身後的工人反倒先看不過眼了,搶一步上前,對那守門人罵道,“這是我們的少夫人,沒眼力的東西,還不讓我們進去,趕緊讓你們總管過來。”
“嗬?還少夫人呢,隨便哪裏找人冒充寫一封信就想說是我們公子寫的,也不看看你那窮酸樣,像是朱家的人嗎?”那守門人說著把信往馬嫣翎臉上一甩,就招呼人來,要趕馬嫣翎走。
“你找打!”馬嫣翎身後的四個工人竟然一起湧了上去,抓住那守門人就要打。
而對方那邊,也立刻湧上來七八個護衛。
眼看就要打成一片,馬嫣翎急忙擋到中間,解釋道,“幾位大哥,你們先別動手,我這信有什麽問題,你可以告訴我們,這信的確是朱公子寫的,上麵還蓋著朱君澤的印呢。”
另外一個守門的護衛從馬嫣翎手裏把信拿過去,看了看,道,“的確是公子的印,不過印章也可以偽造。信我讓人拿進去對一對,如果真沒問題,我們肯定讓你們去見管事的。”
“多謝了。”馬嫣翎道。
跟著馬嫣翎的工人這個時候反倒不放心了,一把將信搶過來,“你們要是拿了信毀了丟了怎麽辦,讓你們管事的親自出來,我告訴你們,現在在你們麵前的,就是朱公子的夫人,要是有半點假,老子就把頭砍了給你當球踢。”
這些人,平日裏跟著朱君澤走南闖北,雖然說隻是個普通工人,但也都見過世麵,有膽子,平日裏急了,就是土匪窩,他們也敢闖。
有時候,甚至比土匪還要土匪。
“是,是,是,可我們這也是小心起見,就是在上個月,我們這裏就有人拿著公子的信來提貨,也是蓋了章的,各個文件都齊全,到頭來,我們一查,竟然是假的,被騙了……”那護衛長歎一聲,道,“這件事情,也實在是怪不得我們,大家都小心為上,好不好,即便這信是假的,我也隻會交給官府,絕不會輕易毀了。”
這個人倒是比之前的人好說話,人也客氣不少。
那護衛說完之後,還請馬嫣翎等人到裏麵的待客區去坐著,上了茶水和糕點。
“就是,這還是罪證呢。”旁邊的人看到,也跟著起哄,心裏沒把馬嫣翎當成正牌夫人。
這奔波一天下來,馬嫣翎也的確累了,坐下來就先喝了一口茶,問道,“最近,這樣的騙子很多嗎?”
“倒是不少,有好幾家,都被這樣的騙術騙過。”那人解釋道,“在文件和印章上麵造假,再利用一個高的身份,讓人對他們降低防備,就是擺出架子來,我們還不敢得罪,哎……說起來,為難的,到底是我們,因為這些小事,我們也得罪了不少貴人。”
馬嫣翎見他說時愁眉苦臉,也不像是玩笑。心裏不由想起多年前朝廷發生的空印案一事。
此等事情與空印案到底是不同,不過在空印案之後,有一個賊人膽大包天,竟然敢造皇上的假章,去欺騙杭州府的太守。
當時,杭州太守也是礙著對方身份,害怕對照章印唐突了貴人,也就忽略了此等事情,後來那人在地方上壞事做絕,到頭來還連累了太守被抄家斬首。
等了會兒,總管親自拿著馬嫣翎的信回來,見著馬嫣翎就跪了下去,“老奴拜見夫人。”
“老人家,你這是做什麽?”馬嫣翎扶起他來。
這人叫胡良,在這桑田蠶房做事已經有三四十年了,是這裏的老人,為人精明,但也忠誠,是朱君澤極信任的人之一。
“都怪這些屬下眼拙,冒犯了夫人。”胡良道。
馬嫣翎道,“此事怪不得他們,剛才,事情的經過,我都已經聽這位大哥說了。”
話說回來,馬嫣翎還不知剛才與他一起說話的人叫什麽姓名呢。
那護衛道,“夫人客氣了,叫我顧寒即可,夫人這一次回去後,還希望夫人能夠把這個情況如實告訴公子,此事雖然我們以前也給公子寫過信,但卻從未收到過回信,怕是公子忙著,忘了,希望夫人能跟公子提一提。”
“夫人,今日,我們本沒有要為難夫人的意思,唐突之處,還請夫人原諒。”胡良也道。
“此事我都明白。”馬嫣翎道,“大家都是在小心謹慎的做事。”
胡良又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情,老奴……”
馬嫣翎見他欲言又止,不知他又有何為難之處,問,“胡總管有話請直說?”
“之前,我們這裏被人拿假信騙走了大量的蠶絲和綢緞,現如今,我們這裏的真絲綢已經不多了……恐怕提不了公子信中所交代的數量。”胡良道。
馬嫣翎問,“那能提多少?”
胡良搖搖頭。
顧寒接過話道,“整個綢緞房,真絲綢也隻有兩匹了……之前因為天氣原因,今年養的蠶也死了一大批,損失之大……今年怕是……難了……”
“那此事你們可跟公子匯報了?”馬嫣翎問。
顧寒道,“誰敢啊,這事情要是說了,咱們可……”
“這是大事,我們不想公子擔心,更何況這些年公子對這邊的事情,過問的也少。”胡良道,“我們就照著往年的數據,匯報了一次,想著到了下半年,再從別處購買蠶絲,紡織成布,自己填上這損失。”
馬嫣翎以前也未處理過這等大事,可現在這事情,就撞在這節骨眼上。朱君澤的船剛出事,原以為揚州這邊的存貨可以拿來周轉一下,解燃眉之急,沒想到這邊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馬嫣翎想了想,心道,自己可不能就這麽空手回去啊。
“夫人,你放心,這件事情,我們一定會想辦法解決的……”胡良道。
“胡總管,你能把你們這裏的進出數據和賬簿都拿給我看一眼嗎?”馬嫣翎問。
胡良有些為難,這些東西,如果沒有公子的允許,他們不敢隨便拿給別人看。
馬嫣翎道,“我這次來取貨,除了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你們公子,如果貨取不了,我就這麽空手回去,也不像話,總得有個法子,至少,得讓我回去有點可交差的東西,否則的話,你們也是把我忘刀尖上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