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和金子有仇
崔婉瑩被拾掇得整整齊齊,送到李晏溪麵前。
她身上穿的羅繡小襖是雪英姨娘的手藝,銀紅色留仙裙是霄杉姨娘的繡品,腳上一雙脫兔繡鞋則是玉蓉姨娘親手製作的,頭上的珠花啊簪子啊也都是各家精挑細選的。
她本就長得美麗,稍作打扮,更顯嬌顏鮮嫩無雙。
隻是少了幾分可愛,多了幾分拘謹。
畢竟曾經在那樣的地方呆過,在苛責與謾罵下討過生活,任誰也要被搓掉幾分靈氣。
“瑩瑩,過來。”李晏溪召喚她到身邊來坐,她仍如從前般喚她瑩瑩,哪怕她如今身份不同了,隨了崔安嶼姓崔,又剛剛被封了縣主。
崔婉瑩乖巧地走到她身側,又要給她行禮,李晏溪笑問:
“瑩瑩,誰教你的這麽多繁文縟節啊?”
崔安嶼的幾房妾室是和瑩瑩一同進來的,此刻臉上都堆著笑。瑩瑩抬眸衝她們看看,不知道怎麽開口,小臉憋得通紅。
李晏溪指著妾室們道:“我們府裏何時比宮裏的教養司還嚴苛了?”
玉蓉堆著笑道:“我們這不是怕縣主以後遇著大場麵吃虧麽,這才把肚子裏僅有的那點東西都掏出來了。”
霄杉也接口道:“夫人不要嫌棄我們教得不好,我們在府裏每天好吃好喝的,實在也很想為三爺、夫人、小姐做點什麽。”
李晏溪覺得自個府裏這一點很值得欣慰,慣常府裏的妾室們,得爺們寵愛的有恃無恐,不得喜愛的才要在主母身邊小心侍奉,以求體恤。
而崔安嶼的這群鶯鶯燕燕,卻幾乎沒有主動挑事的。
因為四甲坊一事,雪英、玉蓉、霄杉這幾個如今對她這個主母比對崔安嶼更為上心,她不在府上的這些時日,府上的一些雜事都是她們幫著協調,立場也站得鮮明,凡事以府裏的利益為重。
李晏溪躲閑,便把府裏一幹雜事都交托給了雪英,又叫玉蓉和霄杉幫襯著。她們不辭辛苦,很費心力。
“你們做的已經很好了。你們都是這府裏的一份子,該吃吃,該喝喝,該玩樂該享福,隻要不違綱常,誰也不必拘謹。我李晏溪是外嫁,如今得你們費心幫襯,很感激。”
李晏溪笑著說完,又轉過頭對瑩瑩說:
“瑩瑩也是一樣,你生母在庵堂,你可以時時去探望。當初我貿然收你做女兒,令你母女分離,是因為沒有更好的辦法,如今這名分乃至縣主的名頭若是令你不安和拘謹,你要同我直言,我既收了你做女兒,必然會護佑你長大。你看府裏的一眾姨娘,她們待你也都是真心實意的好的。”
李晏溪的一番話瑩瑩聽得淚落連珠,她雖年幼,但是小孩子,誰對她好最是敏感。她打有記憶起,除了她娘,就沒有人親手給她做過衣物,也沒有人這麽和煦地與她講過道理,尊重她的意願,她小心地生存,甚至不知道生活可以是如此自在快活的日子。
她跪在地上,給李晏溪和各位姨娘磕頭,一切不言。
命運如斯不公,歲月於她最大的善待,是李晏溪。
她從顧君閣走出來好遠,一直到被護衛們帶著上了去水雲庵的馬車,腦子裏都一直徘徊著李晏溪的一段話,她說:
“聽三爺說,四甲坊因為牽涉廢太子的產業已經被朝庭徹查了,以後再也不會有四甲坊這個地方,再也不會有許清平這個人。瑩瑩,你如今是縣主,就該拿出縣主的底氣來。那些受過的苦,曆過的劫,不要讓它們束縛住你,那些過往隻會讓你美得與眾不同。”
因為觸動良深,崔婉瑩甚至可以將這些話一字不漏地轉述給她的生母萱娘聽。
萱娘拿絹絲的帕子細細地擦拭著一個牌位,反反複複地擦,從上而下,又從下而上,細細地撫摸,仿佛那不僅是一個牌位,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瑩瑩望著那個牌位,上麵寫著:“阿憐,卒於大雍景庭元年二月初三”。
她第一次遇到李晏溪,她幫她抄寫了經文,燒給這個叫“阿憐”的人。
她識字有限,一篇經書抄得並不利索,但李晏溪卻誇她,說這個年歲的小孩能將一整篇經文抄寫完成的,很有毅力也很用心,她抄的經文會令亡靈安息。
崔婉瑩當然知道李晏溪這樣體麵的夫人,可以找來更多更好的抄寫經文的幫手,她讓自己幫忙抄寫,更多地是憐憫她年歲小,生活又很艱難。
萱娘也知道了,她如今內心十分掙紮。如果李晏溪是從前她在心中設想的那個驕橫跋扈、半步不肯相讓的天之嬌女,她就仍然有十足的理由記恨她,忍辱苟活,親手殺了她報仇。
但偏偏,她對瑩瑩有恩,對自己也有恩。
萱娘望一眼阿憐的牌位,李晏溪遠嫁,除了她親娘的牌位,她還千裏迢迢帶了阿憐的牌位來,與她生母的供奉在一處.……
李晏溪,她到底是怎麽樣一個人,她明明曾經是一個心硬到連一個稚子都忍心殺害狠毒少女,可為什麽她如今又是一副心善仁慈的模樣!
萱娘仰天長歎,看著李晏溪從門檻外邁步進來,身形纖細,步履嫋娜。
崔安嶼跟在她後頭,李晏溪比崔婉瑩晚來一步,正是因為這位崔三爺死乞白賴非要跟來給嶽母進香。
從前也沒見他對嶽母這麽上心,如今這一副做派,不會是借機來看美人吧?
李晏溪給阿憐上過香,又問過萱娘的身體,崔安嶼就叫她帶瑩瑩去給寺裏捐香火錢,李晏溪看看萱娘,又看看崔三,心中正疑惑著有些踟躕,就又聽崔安嶼催道:
“爺方才進門的時候,看見這積雲寺的佛像年歲日久,多有斑駁。想想嶽母的牌位從前在吳郡是供奉在嶺南神廟裏,日日有人供奉灑掃的,如今搬來京城,也不能失了體麵,於是便給那些小沙彌許了諾,要給寺裏的佛陀重塑金身,這是積德的事情,夫人以為如何?”
李晏溪越聽越不對味,這位爺近日在床榻上躺久了,以致於她都險些忘了他那個一擲千金的毛病。
“我以為爺應該上輩子和金子、銀子有仇。”李晏溪道,崔婉瑩躲在她身後笑,兩人相視一笑,出了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