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不知又想對她設什麽圈套……


  “王爺說這些做什麽,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她回身抽出攥在他手中的袖襴,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既然陛下無心追究,你我之間話也已經說開,從此以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不要再見麵了。”


  她本想敞開天窗說亮話,不料卻刺痛了元襄緊繃多日的神經。


  “我們沒辦法各走一邊,別忘了你是因為什麽進宮的,既然事情做不成,那也沒必要再留在宮中了。”他深吸一口氣,一瞬不瞬地看向她愈發睜大的雙眸,“菁菁,我會盡快安排你出宮的。”


  “出宮?”顧菁菁難以置信,一股火登時縈繞在心間,燒的她身子發顫,“當初讓我進宮的人是你,如今又要讓我出宮……”


  她冷聲詰問:“你當真以為我會像以前一樣任你擺布?”


  喀啪——


  就在這時,枯枝斷裂的聲音倏爾響起,惹得兩人紛紛側目。


  元襄警覺地看向不遠處的灌木叢,正欲上前察看,一隻花貓翹著尾巴從後麵走出來,他適才放心,忙不迭解釋道:“菁菁,我不是這個意思。”


  灌木叢後,元衡蹲在地上長籲一口氣,方才他一離開顧菁菁身邊就覺得忐忑不安,當即折返回來,想帶她一起去,不曾想就看到眼前的一幕。


  他糾結少頃,抬手撥開麵前遮擋的灌木,順著樹葉罅隙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遊廊內元襄見顧菁菁的情緒有些失控,眼圈亦跟著泛紅,不禁舒緩了語氣,斟酌萬千才說道:“菁菁,心裏是有你的。”


  “當初我不該逼你進宮,我知道問題所在了,我很快就能帶你離開這裏,出宮過你想過的日子。”他頓了頓,麵頰難得泛起紅暈,“如果你想離開長安,我跟你一起走。”


  這頓深情的告白他演練了許久,亦猶豫了許久,今日才鼓足了勇氣正視自己的內心。無數個難免的夜,他經常闔眼瞎想,倘若再以這種精神頭持續下去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妨就此收手,榮華富貴依舊缺不了。


  那個皇位,隻當他無緣吧。


  然而這對顧菁菁來說,沒有驚喜,隻有驚嚇。


  和煦的春風拂過,她一雙翦水瞳子瞪地溜圓,薄麵含嗔道:“元襄,你瘋了?”


  元襄擠出一絲笑,低沉的嗓音夾雜著幾分悵然若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真心話……


  顧菁菁垂在身側的手徐徐攥緊,恨不得撲上去撕爛他這張不負責任的嘴。


  他的心裏若曾有過她分毫,也不會逼她涉陷入宮,所謂歉意,所謂帶她出宮,不過是撈不著她的身子,犯了賤性!

  “我不走。”她咬了咬下唇,斬釘截鐵道:“我與陛下兩情相悅,不會跟你出宮的。”


  她踅身往外走,沒多久又被元襄堵住去路,他忍了這麽久,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們兩情相悅。


  “菁菁,你別犯糊塗!”元襄急的咬牙,心口窩陣陣發疼,“陛下喜歡你沒錯,可帝王的愛沒有永恒的,你們成婚馬上一載,百官皆會上書請求陛下納妃,屆時無數女人湧進後宮,你覺得他還會這般喜歡你嗎?”


  他沒耐住躁鬱的情緒,扳住她的肩膀晃了晃,“元衡不過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心黑的很,連我都被他虛晃一番,你不要被他騙了!”


  如他所願,顧菁菁聽到這些時容色即刻黯淡下去。


  “陛下廣開後宮乃是情理之中,我作為中宮自當恪守本分,他是狼還是羊根本不重要,隻要他是元衡,我就會留在他身邊。”她打落他的雙臂,紅著眼說道:“即便將來恩情不在,我寧肯老死宮中,也不會跟這個髒男人有半分瓜葛。”


  “髒男人?”元襄心覺不甘,反問道:“全天下的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將來元衡亦是,為何你不說他們髒?!”


  眼見顧菁菁如梗在喉,他放緩了聲調:“菁菁,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些女人,我已經把她們全部都送走了。我現在身邊沒有女人,自從你進宮,更是沒碰過旁人,我……不髒……”


  男人溫聲寵哄,攜著幾分討好的意味,是顧菁菁從未見過的低順姿態。


  她心裏亂糟糟的,耳畔不停縈繞著“納妃”的聲音,她一直逃避的問題被元襄不留情麵的搬出來,打她一個措手不及。


  “好,你不髒,但也跟我這個皇後沒有半分關係。”她假意含笑,“還請王爺潔身自好,早日迎娶王妃。”


  這裏她一刻不想再多待下去,踅身時眼淚奪眶而出。


  元襄望著她決然離去的背影,想追上去卻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再惹出那日的麻煩,咬牙問道:“顧菁菁,你這是逼我去給元衡要人嗎?”


  顧菁菁站在陽光下回眸,麵容背著光,恰巧藏住了她臉上的淚珠,“我就是討厭你這點,剛愎自用,狂妄至極,想得到就得到,不想要就隨便送人!方才我都說的很明白了,我不會出宮的,我要留在這,我不許你去要人!”


  若放在以往,顧菁菁這樣對他放狠話,他一定會將她打暈直接帶出宮去,而如今雙腿好似灌了鉛,話不經腦袋就脫口而出:“那要我怎麽樣,你能才許我去?”


  “你在這跪著吧,跪一夜再去!”


  丟下一句話,顧菁菁快步跑出了園子,而躲在灌木叢後的元衡目送她安穩無虞的離開,一顆心這才放回肚子裏。


  他並未著急走,一如方才那般盯著元襄。


  時光一息一瞬的過去,日頭漸漸西斜,就在元衡失了耐心想要離開時,他說一不二的皇叔竟然撩袍跪在了原地……


  震驚之餘,留給他的盡是不安。


  在他的印象中皇叔一直都是孤高自傲,一路順風順水,鮮少受挫,更別提被女人拿捏了。


  如今此舉,是下定決心想帶顧菁菁離宮了?


  少頃,元衡攥緊袖襴,離開時冷冷瞥了元襄一眼。回到宴上,福祿告訴他皇後身子乏累,提前回宮歇息去了。


  他自然待不下去來,安頓好眾人,找了個由頭回到太和殿。


  水桃告訴他皇後已經睡下了,而他心裏清楚的很,這個情況下她斷然睡不著。但他沒有揭破,走到龍榻前替她掖好被衾,兀自退到外殿坐著,等待她整理好情緒醒過來。


  一晃到了傍晚,顧菁菁才披著外裳出來,“陛下……”


  這聲“陛下”喊得似有幾分委屈,元衡正坐在窗邊榻上看書,甫一聽到她的聲音立馬將書放下,拉住她的腕子,直接將人帶進懷中。


  他溫柔的吻著她眉梢,“菁菁醒了,餓不餓?”


  顧菁菁爬上榻,像隻乖巧的貓兒縮在他懷裏,搖搖頭道:“風箏可是找到了?”


  “找到了,已經帶回來了,不過邊角壞掉了,朕還得再補一補。”元衡將她淩亂的秀發全部攏在左肩,食指勾起她的下顎,眸光繾綣地端詳著她,“你好像不太高興,可是有什麽心事?”


  顧菁菁的心裏塞滿了悶事,理不出頭緒,亦不敢將之前的事情告訴他,生怕惹他身體不適。


  眼見她欲言又止,元衡斟酌少頃,輕聲提點她:“對了,方才有宮人說皇叔跪在了我們放風箏的園子裏,也不知為何,現在還跪著呢。”


  顧菁菁聞言一怔,依她對元襄的了解,他絕不可能為了一個女人下跪,本是隨口所言,沒想到他竟然真的照做了……


  當真瘋了不成?


  驚懼自四麵八方席卷而來,顧菁菁全身倒寒,一時不知該怎麽做才好。


  元衡凝著她倉惶的麵龐,問道:“菁菁午後可曾見過他?”


  麵前的少年幹淨耀目,宛如九天流瀉而下的清風白雲,眉眼之間盡是溫煦關切,顧菁菁頓時失去防備,眼眶一熱,遽然滾出淚來,委屈的埋進他胸膛,嗡噥道:“衡郎,元襄想把我弄出宮去……”


  第34章 荒唐舉顏麵全無


  元衡本將午後的光景看得一清二楚,可話從顧菁菁嘴裏說出來,心裏不免生出一陣怨懟。


  皇叔真是不見外,真當大明宮是他的了?

  他耐住性子,輕撫顧菁菁的後背,“那你想走嗎?”


  顧菁菁搖頭道:“不想,我隻想待在衡郎身邊,我好害怕,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來……我隨口說讓他跪著,沒想到他真的照做了,興許以後會變本加厲的還給我……”


  言辭間她屢次哽咽,就像一頭受過刺激的困獸,不管前路如何,留給她的隻有恐懼和無盡的黑暗深淵。


  元衡跟著她心疼,薄唇吻她額頭,安撫她不要怕。


  “朕在這呢。”他微抬得眼眸直盯著不遠處的白鶴宮燈,一雙瞳子被火燭映的明湛陰戾,字斟句酌道:“不管皇叔做什麽,隻要你願意待在朕身邊,朕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這一晚顧菁菁睡的不甚安穩,饒是呼吸漸沉,但身子還是止不住驚顫。元衡抱她一夜,翌日起身時胳膊麻痛難忍,待福祿替他按揉好一會子才堪堪恢複過來。


  臨走時顧菁菁還未醒,元衡交待水桃:“等皇後醒來讓她好生用膳,前朝那邊的事不必掛心,一切自有朕去處理,莫要讓他多思多慮。”


  水桃昨日已得知原委,聽罷感激涕零,“是,奴婢一定照顧好娘娘。”


  甫一跨過朱門,元衡似又想起什麽,回身囑咐:“今日若無旁事,就讓皇後待在宮中玩樂,不要到其它地方去了。”


  “是。”


  水桃忠勇,翠兒機靈,有這兩人近身伺候元衡還算放心,命羽林軍嚴格看守,這才坐上鑾輿來到紫宸殿。


  按照常規聽朝後,神思疲憊的元襄沒有著急趕回延英殿處理政事,而是在外請命覲見,等待時胸悶氣滯,忍不住捂著嘴咳嗽幾聲。


  長安春日多變,昨天下半夜北風呼號,堪可謂是飛沙走石,而他跪的地方恰好是個風口,料峭的夜風呼呼往他身邊灌,帶走了他的溫度,亦讓他瘋狂失控的神誌冷靜下來。


  顧菁菁說的沒錯,他大抵是得了瘋症,竟做出這樣荒唐的舉動。許是他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在夜夜迷蒙中喪失了自控,一見到顧菁菁,那股血氣方剛的強勁兒就上來了,仿佛又回到了年少無知的時候,隻會意氣用事。


  她的拒絕,她的厭惡,無一不在撕扯著他的理智,摧毀著他固若金湯的占有欲。


  他一手馴養出來的女人沒有給他帶來半分好處,還要留在別的男人身邊承歡,他怎能忍下這種恥辱?


  思及此,元襄寬袖遮掩下的雙手徐徐攥緊,今日陽光甚好,明湛的光束投照而下,將他的身影在石階上拉得欣長。


  不出所料的話,他唐突下跪之事沒多久就會傳遍了大明宮,衝動過後隻覺顏麵掃地,可事已至此,他隻能破釜沉舟,名正言順的試上一試,順便探探元衡的底線。


  顧菁菁說的要求他已經做了,這次,總不能說他剛愎自用了吧?


  等了沒一會兒,福祿貓腰出來引人,“王爺,陛下有請。”


  元襄深吸一口氣,摒除雜念,隨其一道進入紫宸殿。


  元衡正坐在案前批注官員呈上的奏章,一襲朱紅,沒有半分雜色,寬袖圓領,襯得膚白如玉,窗欞射入的幾束光線落在他身上,溫雋柔和,文弱清致,當真好一個秀麗人物。


  “皇叔來了。”


  聽到腳步聲,元衡抬眸一望,叔侄二人的眼神在空中糾纏起來,倏然透出難以言說的壓抑之氣。


  他輕挑眉梢,開門見山的問道:“聽聞皇叔在含元殿跪了一夜,究竟出了何事?”


  昨日含元殿內外是羽林軍駐守,如有異動,皇帝必然知曉,元襄懶得與他多費口舌,淡然掃他一眼,笑道:“陛下的批注奏章愈發純熟,倒是堪堪能上手了,不如提前親政可好?”


  “親政?”元衡一怔,萬萬沒想到他會提及此事,“皇叔是何意思?”


  元襄闊步走到桌案前,自袖襴掏出一枚白玉雕縭的印章,輕輕放在硯台邊上,食指輕輕點弄,“有了它,你就能親政了。”


  元衡緊盯著那枚拇指高矮的印章,眸中神采掩在長睫之下,一時讓人難辨情緒。


  這枚印章乃是攝政權印,饒是奏章得到了皇帝的批注,沒有攝政權印在,亦做不得數。如今皇叔將這印章交出來,就是放棄了攝政的權力,之後國家大事悉數由他做主了……


  他掀眸問道:“皇叔有什麽條件?”


  “你倒是不傻。”元襄正正對上他的目光,“我要一個人。”


  “誰?”


  “你知曉一切,不必再裝糊塗了。”元襄雙手撐住桌案,俯身盯住元衡,“好侄兒,你與太尉籌謀這麽久,不就是想順利親政嗎?現在攝政權印就在你麵前,你要,還是不要?”


  他的嗓音沉澈,如同降下魔咒,一字一句地勾出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他原先以為自己的侄兒不過是個無欲無求的病秧子,如今倒是讓他改觀了,生在皇家哪有一個單純之人,權勢和江山才是他們追逐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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