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話到末尾,他的眼角眉梢漫上幾分委屈,明明是頤指氣使的語氣,看起來卻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顧菁菁倏然心疼他,抬起手,捏緊袖襴替他擦拭著麵上不停滴落的雨水,耐著性子說道:“臣妾沒有跟陛下置氣,更不是要跟陛下離心,臣妾隻是不想落得一個妖魅惑主的名聲,汙了陛下清譽。”
“什麽清譽?朕最不在乎的就是清譽!”元衡抓住她擦拭的腕子,引著她抱住自己的腰,適才深深擁住她,下顎抵住她的肩膀,“菁菁,你別生氣,朕的心裏隻有你,朕不納妃……”
懷中人柔軟至極,他不由放緩了聲調,一如往昔那般溫煦,夾雜著一絲乞憐的況味。
顧菁菁眼眶一酸,強忍著才沒有流出淚來,“這世間沒有君王不納妃的道理,臣妾之所以搬回這裏,怕的就是陛下為了菁菁犯糊塗,耽誤了正事。”
元衡難以苟同,“做人不能忘卻本心,所謂的正事皆由你而起,若你不在朕身邊,那便是偏事,那便是最不值的事。”
他頓了頓,泄憤似的咬了一下她的耳珠,“朕的身體不好,伺候你一個都費勁,心裏也裝不下別人,朕不要其他的女人。”
顧菁菁吃痛的低呼一聲,對他任性的話語甚是無奈,微微推開他,正色說道:“陛下不要意氣用事,男女之間,總有倦了的一天……”
“朕跟你在一起可是千次萬次都不倦,你這是在講歪理!”
元衡複又急躁起來,然而看著她眼眶開始泛紅,登時知曉她心裏不好受,大抵又是在口是心非。他的母妃曾說過,若不是無能為力,天下沒有一個女子願意跟旁人分享自己的男人。
他深吸幾口氣,按捺住躁鬱的情緒,輕輕捧住顧菁菁的麵靨,“朕不想做的事已經做了太多,旁人怎麽逼朕就算了,這次隻求你不要苦苦相逼,好不好?”
他揚唇擠出安撫的笑意,“朕知道你識大體,這樣做亦是為了朕好,可兩人之間容不下第三人,朕不想與旁人分享你,你亦不想與旁人分享朕,為何一定要委曲求全,為何不能堅持自己的心意,努力往前走一走呢?”
苦口婆心的勸說讓顧菁菁再也隱忍不住,鴉翅般的眼睫輕輕一顫,淚珠便簌簌滾下來。她何嚐不想任性的霸占他,可如今恬淡的光景來之不易,她每日三省,不停的鞭策著自己——
她害怕恃寵而驕,害怕被元衡厭倦,害怕回到那暗無天日的情境。
“別哭,別哭。”元衡心疼不已,抱她入懷,一下下吻去她麵上淚意,“再給朕一點時間,朕一定會把這件事情處理好的,朕發誓,絕不會讓你在宮裏受委屈。”
顧菁菁縮在他潮濕的懷中抽噎,堅甲卸去,露出柔軟的軀殼,“衡郎有心,菁菁感激不盡,可提納妃之事的是太尉,你我又能怎麽樣?”
若他們想扳倒元襄,就還需要太尉幫扶,如果因著納妃之事與其鬧僵,怕會失了臣心,而他的父親在此事之上亦不能多言。
前所未有的無力感襲來,她不由抱緊元衡,分明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皇後,但偌大的世間仿佛隻有她們兩人在相依為命。
元衡輕輕撫著她的後背,貼在她耳畔溫柔說道:“方才朕來尋你的路上突然想到一個主意,雖然咱們不能公開抗拒太尉,但朝中有一個人可以。”
顧菁菁一怔,腦海隱約浮現出一個高大的輪廓,紅唇輕輕顫動,嗡噥問道:“是誰?”
“皇叔。”
第36章 捏軟肋破釜沉舟
這天夜裏大雨滂沱,雷聲轟鳴可怖,帝後二人自是回不去太和殿了,隻能留在昭元殿就寢。
因著元衡身體尚未痊愈,如今又淋了雨,顧菁菁擔心他半夜會高燒,雖是合著眼,但幾乎一宿沒睡,好在到天明的時候並無大礙,這才將心揣回肚子裏。
兩人牽手回到太和殿時,外麵早已雨過天晴,空氣陣陣濕潮,黏在身上讓人有些不適。
顧菁菁站在朱門外拭去額前薄汗,眸含憂悒,望向準備聽朝去的元衡,怯怯道出心事:“衡郎,那個法子真的行的通嗎?元襄一直想讓我出宮,巴不得太尉繼續火上澆油,這倒是省了他的麻煩。如今我們貿然去求他相助,怎麽想都是凶多吉少,他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性子,怕會趁火打劫……”
她不敢再說下去,捏緊的手心滿是汗水。
元衡看出她的畏懼,前邁一步握住她的手,食指在她濕濡的手心裏撓了撓,輕聲安撫道:“別擔心,朕早已想好怎麽說了,倘若皇叔提一些非分要求,朕絕不會容他的。”
他展臂擁住她,寵溺地親親她的鬢角,“不管如何,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衡郎……”
顧菁菁微抿唇瓣,紅著眼在他肩上蹭了蹭。
昨晚兩人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事情不成,元衡會直接否了太尉關於納妃的覲見,繼續稱病罷朝,運氣好了熬幾個月熬到親政,運氣不好那便一同進皇陵,地宮幹淨利落,隻有他們兩人合葬。
盡人事,聽天命。
這天紫宸殿朝見,司空唐達領著幾名官員進諫,說的依舊是納妃選秀之事,隻不過這次多安了一個綿延皇嗣的說辭。
元衡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搪塞幾句就避之不談,眼神微微瞄向衣冠規整的攝政王,自他眉眼間洞察出幾分幸災樂禍的神態。
果然,皇叔對此是抱著隔岸觀火的架勢,甚至巴不得他們之間起內訌。
不過他不會讓皇叔如願,還要將他當作出頭鳥。
朝見過後,元衡將說辭從頭到尾捋順一遍,斟酌萬千,適才移駕延英殿。
時值晌午,諸多官員都去了膳房,前朝衙門空空蕩蕩,唯有延英殿的人還在忙活。
幾名戶部官員整理好京畿之地的戶籍薄錄,悉數上報給元襄,由其校對之後這才命人將薄錄搬回去。
侍郎吳順安嗬腰笑道:“王爺忙碌了,不如下官隨您一道去用膳吧?”
“吳侍郎先去。”元襄輕描淡寫,揚手朝門外一比。
吳順安自不好再相讓,恭順作禮退出大殿,離開時寬袖甩的飛起,若到膳房晚了,隻能用些殘羹剩飯了。
忙活大半天,元襄甚是疲累,撩袍坐在圈椅上,修長的雙腿交疊在案,剛闔上眼腦海中就浮現出一抹俏麗的身影,立時消散了他的困倦,緊接而來的便是胸口碎痛。
思念成疾,無處宣泄,他就這樣得了心病,藥石不可醫。
“皇叔。”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淺淡的呼喚揪回了元襄的神誌,睜開眼就見一襲赤黃圓領常服的小郎君站在他麵前,頭戴紫金縭龍冠,麵皮比常人要白上幾分,鳳目薄唇,輪廓清雋,當真是個秀麗人物。
元襄放下雙腿,環視一圈未見旁人跟隨,蹙眉問道:“你怎來了?”
“皇叔辛勞,朕特地帶來了滋補的膳食。”
元衡將手提的食匣放在案上,一如之前那般恭順得體。
食匣乃是烏沉木所致,裏頭幽幽散發出飯菜的食香,元襄意味深長的瞥了一眼,複又看向侄兒,沉聲吐出兩個字:“有事?”
元衡點點頭,“皇叔,朕想請你幫個忙。”
就知侄兒無事不登三寶殿,元襄不屑笑笑,然而之後聽到的話卻讓他有些難以置信——
“皇叔,朕不想納妃,可太尉在這件事上態度極其強硬,朕實在沒轍了,隻能求皇叔勸勸太尉,讓他不要再提納妃之事了。”
元襄凝著一臉肅正的元衡,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哭笑不得地說道:“好侄兒,你是不是糊塗了?我巴不得你趕緊充盈後宮,我好把菁菁帶出去,這件事我還得感謝太尉出頭呢,怎麽會去勸說他?”
談話間,他俊逸的眉眼盡是輕蔑之意,就像在看一個不明事理的孩子。
“皇叔可能覺得,日後有妃子進宮的話,朕可能會冷落皇後,皇叔便可以趁虛而入了。”元衡一頓,看向他時眸色堅定,“但朕不會這樣做的,而且皇後也想留在朕身邊,根本不想出宮。即便是皇叔強奪,皇後亦會殉節的。”
殉節……
元襄聽後心頭刺痛,腦海縈繞起顧菁菁抗拒他的模樣,還有滿手的淋漓鮮血,以及數不清的徹夜難眠,難以紓解的悔恨心傷。
短暫的沉默後,他冰冰涼涼的詰問:“我為何要幫你?與我有何好處?”
元衡不動聲色,慢條斯理說道:“這次選秀乃是太尉提及,朕大抵盤算了一下,到入宮年齡的貴女大多出自三公一派,若她們進宮,勢必會對皇叔不利,而且……”
“若朕真的納了妃,皇後首當其衝,在宮中的日子自然不好過。後宮紛爭不斷,她的性子皇叔應當知曉,懵懂決然,又能鬥的過幾人?這些時日皇叔不停給皇後送東西,不就是想要等她回心轉意嗎?朕怕皇叔等不到那天,皇後就被那些女人給——”
他頓住不言,垂首盯著腳尖,惹得元襄遽然寒了臉。
“給什麽?”
等了半天不見回答,元襄隻覺火冒三丈,他是何德何能,擁有這麽一個窩囊的侄兒?
他禁不住拍案而起,高聲叱道:“你是皇帝,管不住自己的女人?!”
元衡把頭垂的更低,無甚情緒的嗓音此時變得稍顯哀戚,浸滿無奈:“朕身體不好,對此的確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朕鮮少跟女子打交道,幼時也無甚什麽青梅竹馬,自然不善於處理後宮之事……”
他所言非虛,元襄不由想到侄兒小時候,病病怏怏,怯怯懦懦,平日被淑妃關著,連宮門都不出,逢年節盛筵才能看到人影。雖然生得一張俊秀麵皮,但整個人陰沉無趣,自是不招同齡人喜歡,小郎君們不愛與他玩耍,更別提世家那些慕強的小娘子們了。
真是廢物!
元襄在心頭罵了一句,撩袍又坐在圈椅上,翹起二郎腿噤聲不言。
殿內沉寂下來,唯有熱風徐徐而入,吹過盛滿老冰的銅匜,燙起陣陣寒白霧靄。
元衡知他在斟酌,老實站著不再吭聲,微微抬眸,窺伺著他麵上神態。
隻見他擰眉抿唇,搭在桌案的手不時摩挲著下顎微生的胡茬,儼然一副躁鬱難耐的模樣——
大抵是十拿九穩了。
那日皇叔肯放掉身段下跪,還要拿權印交換菁菁,元衡心酸的同時亦捏住了他的軟肋,他心頭對菁菁有愧,亦有幾分情誼。
這般利用略顯小人,但眼下元衡隻能以毒攻毒,權衡朝臣,以此來為兩人的未來籌謀,一步步掃清障礙。
隻要菁菁理解他的所作所為,他亦能坦然麵對這種殘情,無畏叔侄間的紅顏之爭。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沉默的元襄倏然笑起來,饒有趣味的看向元衡,“好侄兒,叔叔倒是小看你了,先前用太尉對付我,現在又要用我對付太尉。若太尉知曉此事,不知會不會氣到中風呢?”
元衡訕笑一下,“侄兒這次也不想麻煩皇叔,但是真的無計可施了,畢竟您是侄兒的親叔叔,幫幫我們不隻是照顧侄兒的身體,更是在照顧皇後,想必皇後也會感念皇叔恩德的。”
聽到話尾,元襄心頭恍然悸動,但究竟該不該幫,腦子裏還是一團亂麻。
元衡睨著他的神色,道出重中之重:“眼下這種光景,皇叔應當與朕摒棄前嫌,先護住皇後才是。”
摒棄前嫌……
元襄默不作聲,隻覺思緒被人牽著走,難以控製,更是理不出所以然。
眼見快到朝臣回來上值的時辰了,他修長的手指叩著桌案,隻得先將此事緩一緩,“這件事容我回去再斟酌一番,今日我想見她一麵,而且以後你不許再攔下我送進宮的東西。”
他微眯眼眸,銳利的目光直刺元衡,“你那點小心思,當真以為我不知情?不過是覺得菁菁大概也不會收,這才沒有跟你計較。但不收歸不收,我的心意還是要送到她麵前才行。”
果不其然,皇叔不是吃虧之人,勢必要提出交換的籌碼。
元衡捏緊指骨,淡聲道:“好,皇叔以後想送什麽,朕絕不再攔著。但外臣無事私見皇後,怕是於禮不合。”
“合不合,都是你說的算。”
元襄徐徐起身,隨意撣了撣衣縷,“你放心,我隻是想與她說幾句話,不會碰她分毫。”
殿內鴉雀無聲,偶能聽到外麵不停更迭的腳步聲,還有那些高談闊論,大抵是官員們去前朝衙門上值去了。
叔侄二人誰都沒有再說話,目光焦灼在一起,俱是各懷心思。
末了,元衡幽深的瞳眸稍顯清冷,退一步說道:“這件事朕無法做主,還要問過皇後的意思才行。”-
申時三刻,元襄來到太液池畔的梧香苑。
苑內綠樹蓊鬱,隨風窸窣搖曳,亭台水榭,泉石叮咚,美中不足的就是周圍守滿了羽林軍,氣勢如山,讓人有種拆翅難飛的壓迫感。
元襄負手站在曲廊上,斜斜看了一眼羽林軍,不屑地將眸光落在清湛的水池中。
他若真想強迫顧菁菁,根本不會以這種方式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