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琰(蟲)

  院中站的男人說話風趣, 短短一句自我介紹便引得四周脆笑連連。這人生得一副好皮囊, 麵如冠玉、目似遠星, 看麵相有些清貴之氣, 卻又不同於高門大宅裏的公子, 俊雖俊卻如美人隔雲, 隻能遠觀。他身上有些市井煙火氣息, 沒有距離感,似乎輕而易舉就能貼近旁人的心。再觀其言談舉行,他態度恭敬有禮卻也不卑不亢, 倒又叫人高看一頭。


  也是個妙人。


  俞眉遠仔細看去,卻又覺得他五官一點都不像徐言娘,也不知那絲奇怪的熟悉感因何而起。


  那廂嚴肅的聲音卻未歇。


  “素聞俞大人府上的園子有兆京小江南之稱, 造景奇妙, 樓閣精致,各種工藝匠法精湛, 在下同坊裏幾位師傅早就向往以久。今日有幸能借此機會親眼見到, 在下算是得償所願, 一飽眼福。貴府的園子, 果然名不虛傳。老太太與幾位夫人公子及姑娘久居此福地, 難怪個個都似仙家下凡,非池中之物也。今日機會難得, 在演示此‘山水戲台’前不妨讓在下給諸位變個小戲法,先叫諸位樂上一樂。”


  “你說得這般動聽, 就是想討我們老太太的賞吧?”錢寶兒站在杜老太太邊上打趣道。


  “若能哄得老太太一笑, 便是在下的福氣,在下還真想討老太太這口仙氣的賞。”嚴肅朗聲一笑,回道。


  “瞧瞧這孩子說的話,倒把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都捧上天了。他這麽誇了,縱不變這戲法,我也該打賞。”杜老太太被他誇得高興,笑出滿臉褶子來。


  “據傳奇物坊裏的匠人個個都有拿手絕活兒,老太太不妨讓他變變吧,也叫我們開開眼界。”俞眉安上前挽著老太太的手晃起。


  “好好好。”老太太笑著點頭。


  “快變,變好了小爺也給你賞。”俞章銳等得不耐煩,便催道。


  嚴肅點點頭,目光尋過全場,口中念起一闕小謠:“今日凡夫俗子,初入仙家寶地,被繁花迷了眼,被玉宇懾了魂,玉母雲端站,眾仙花中立。我左手拈來人間香,贈予仙子求一笑……”


  他說著左手一晃,不知怎地就變出了數支紅薔來,散拋向四周的丫頭們。


  人群又是齊聲發笑。


  嚴肅這會倒不笑,端著張嚴肅的臉,雙手一翻,掌上又托了兩樣東西。


  “我兩袖清風甩一甩,換來金蟾玉兔獻神女……”他說著往前走了兩步,正站在了俞眉遠麵前。


  俞眉遠已行到俞眉初身邊,正要與她說話,不妨被他打斷,兩人皆是一愣。


  他左掌之上,是隻金蟾,遞予了俞眉遠;右掌之上,托著隻玉兔,伸到了俞眉初眼前。


  金蟾為木雕刷了金漆,玉兔則是白玉小件,均都雕得惟妙惟俏,十分討喜。


  俞眉初拉著俞眉遠的手,怔怔盯著嚴肅,俞眉遠便拿眼神問向杜老太太。


  老太太樂嗬嗬點了頭,俞眉遠方才笑咪咪拿走了金蟾,又把玉兔往俞眉初手裏一塞。


  豈料這金蟾玉兔才入手,也不知兩人按到了什麽機關,金蟾忽然發出聲蛙鳴,從俞眉遠手裏跳了起來,那玉兔耳朵一折,也蹦噠起來,不止把初遠二人嚇了一跳,還引得旁人幾聲輕呼。


  “唉呀不得了,神女吹了口仙氣,這凡物竟然活了!”嚴肅往後一跳,訝然瞪眼。


  眾人恍過神來,知是他搞怪,又見他表情逗趣,便爆出轟天笑聲來。


  俞眉遠抓過那小金蟾,放在手裏翻來覆去地尋機關,一邊用手肘撞撞俞眉初:“大姐,這人好有意思。”


  俞眉初沒理她。


  她有些奇怪地轉頭看去,俞眉初正垂頭盯著手中玉兔,眼神發怔。


  “仙人法術太高妙,驚得我目瞪口呆神難回。瓊樓玉宇轉幾回,迷得我頭暈眼花路難尋。萬般惶惑不得出,又遇玉母指仙路。”他又將口中調子一改,在院中轉了兩步,走到老太太跟前,彎腰獻了顆木雕的蟠桃,“王母指我升仙路,我獻仙桃祝王母。瑤池的王母娘娘,請收了在下這蟠桃果,願您福壽安康,長命不衰。”


  杜老太太本已經笑得直拍胸,被他這一說更是樂到不行,令人接了那物件,又滿口喊人打賞:“快,快給他賞銀,要厚厚的。”


  眾人已被逗得前俯後仰。


  嚴肅變完這一出戲法,才又走回“山水戲台”邊上,收了逗趣的神情,仍彬彬有禮地含笑道:“好了,樂也樂了,笑也笑了,且隨在下一起來看這‘山水戲台’吧。”


  他語罷轉到“山水戲台”之後,拔了機關簧片,眾人便聽見一陣叮咚水聲如樂音般響起。他一邊演示,一邊解說起這東西來。


  這件“山水戲台”擺件高約一人,以紫檀所雕,遠山近水,亭台樓榭,飛鳥遊魚,細微處也雕鑿得栩栩如生,機簧一按,便有水流出,魚鳥蟲獸皆動,十分有趣。


  “這件寶貝原是朱大人替九王爺先定下的,後來九王爺聽我父親說起祖母也喜歡收藏這些玩意兒,便命朱大人將這寶貝轉贈給祖母。我們可得好好謝謝九王爺。”俞章銳趁著杜老太太高興,便說起這寶貝的由來。


  “可不是。我們家老爺前些日子無意間與朱大人說起母親,朱大人轉頭便稟了燕王,燕王當下命將此物賜下,老爺怎麽推都推不去,看來燕王與朱大人是真器重我們家老爺。母親,我們老爺一心孝順您,您就等著回頭他再給你掙個誥命回來吧,不像別人……”錢寶兒得意地接下話茬,又拿眼嘲瞥了蕙夫人一記。


  燕王?俞眉遠捏著金蟾的手一緊。


  二房這是打定主意要向燕王靠攏了。


  隻是……燕王怎麽提早進京了?

  ……


  “燕”為九王的封號,為今上的異母兄弟。


  燕王乃先皇第九子,封地漢寧,是個兵強馬壯的富庶之地。


  當年先皇去的突然,並未立下遺詔,太子又不堪大用,幾個皇子卻早就封王,有了藩地,開始厲兵秣馬。先皇這一去,眾親王誰也不服誰,便於各藩地舉兵進京,惠文帝便是其之一。若論兵力,幾個皇子中當以燕王為最,而當初封號為“秦”的惠文帝,兵力遠不如燕王。


  後來這惠文帝兵行險招,在眾王都以太子為目標的情況下,他反其道行著,打著“擁立儲君、匡扶社稷”之旗號助太子鎮守兆京。後太子暴斃,他取而代之,順理成章坐上皇位。之後他又對部分藩王大行封賞,安撫其心,恩寵無雙,這些藩王本就奪位無望,隻是想分杯羹,如今目的達成,便各自回了藩地。燕王兵力雖強,此時卻也難攻下兆京,便隻得铩羽而歸。


  惠文帝繼位之後便起削藩之意,無奈邊疆戰亂頻繁,他不得已隻能循序漸進,緩緩圖之。這麽多年過去,各地藩王也被他削得七七八八,隻剩了空無實權的爵位,隻除了這位燕王。


  燕王為人狡詐,雖早已猜中惠文帝之心,但也按兵不動,蟄伏漢寧,不動聲色地招兵買馬,隻等時機一到便發兵兆京。


  而這個時機便在承和十年。


  就是今年。


  北疆薩烏進犯,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必然都在北疆之上,這便是他的時機。


  藩王每三年進京述職一次,今年恰逢其述職之期。上輩子燕王便是借這趟述職之期,悄然帶兵進京。


  不過……這應該是在五個月以後才對。


  怎麽這輩子竟然提早了這麽多?

  俞眉遠覺得奇怪。


  隻是轉念一想,她心中已隱約猜到答案。


  與她同樣知道未來的人還有魏眠曦。上輩子他差點死在燕王手下,重活一世,他必定不會讓舊事重演,哪怕他知道上輩子她將他救下。


  他絕不允許自己冒這樣的風險。


  這些中變數,肯定是他動的手腳。


  隻是俞眉遠不知道他做了什麽。


  但料來萬隆山的那場驚/變不會再發生了,她的“神箭俞四娘”及後來的帝後賜婚與郡主封號,也都不會發生。


  ……


  俞眉遠並未料錯,魏眠曦確是早做了打算,隻可惜,仍是棋差一著。


  他敗在自己手上。


  “請將軍責罰!”


  將軍府的書房中,魏眠曦的親信陳永才掀簾進帳便猛然單膝跪地,垂頭抱拳請罪。


  此前他們已打探到燕王這段時間並不在封地內,而是悄然到了離兆京不遠的興城,且頻頻與薩烏及月尊教的人接觸。他本設了陷阱要將其誅殺後,再安罪名回京。


  藩王無詔,本就不能擅自離開藩,此為罪一,他又與外敵接觸,此為罪二,治個通敵叛國之罪,先斬後奏,想必惠文帝也會高興。


  可惜,他因俞眉遠的關係,在最後關頭跑到了東平,棄大局於不顧,以至最後一刻功虧一簣,沒能殺成燕王,反叫他逃了出去。


  “算了,不怪你,起來吧。”魏眠曦聽完他的話,沉默良久後,方叫他起身。


  “將軍,雖然這事沒辦成,但我們也已將禍引給了皇上與太子,燕王如今隻怕恨透了他們,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陳永從地上站起,身上鎖子甲發出幾聲鐵響。


  魏眠曦卻並無喜色,隻道:“燕王如今以急病為由,竟不帶一兵一足進了兆京,隻怕另有布置,還有朱廣才為其鋪路,不知葫蘆裏賣得什麽藥,我們小心為上。你吩咐探子,盯緊燕王兵馬,倘若有一絲風吹草動,立即來報。另外命燕王身邊的細作警醒點,留意他與朱廣才近期舉動。”


  燕王無詔,本不能擅自進京,可在興城被他一場伏擊,不知為何竟以身染急病,進京求藥心急,不及請旨為由奏請入京。惠文帝雖然不悅,因見他未帶兵足,便也同意了。


  這一變故,已和上輩子完全不同了。


  接下去會怎樣,魏眠曦也預測不到。


  ……


  是夜,屋中燈明。


  俞眉遠獨自坐在妝奩前,將白天拿到的那隻金蟾翻出湊在燈下細看。


  金蟾雕得格外精巧,按下腹上機簧後,蟾嘴便一張一合,發出蛙鳴。


  “呱——”


  幾聲蛙鳴之後,俞眉遠忽然伸指,趁著蟾嘴張開之時,快速從蟾嘴裏抽出了一根細細紙卷。


  將金蟾放到一邊,她迅速展開紙卷。


  這紙不大,上頭隻寫了幾個蠅頭小字。


  俞眉遠逐字閱過後,眼眸漸眯,視線最終隻集中在落款之上。


  這信並沒寫什麽,隻有潦潦數字。


  “多年未見,表妹可安好?”


  落款隻有一個字——兄。


  俞眉遠讀完取下燈罩,將紙條置於火上,焚燒怠盡。


  紙上沒有收信人之名,也無落筆人之名,顯然是他也擔心自己認錯了,叫人發覺他的身份。這信不過是個試探罷了。


  不過,能稱她為“表妹”的,普天下隻有一個人。


  徐蘇琰,徐家唯一一個還活著的人。


  蘇琰,琰蘇,他那化名倒是取得不費力。


  她笑了笑,忽掌風一動,將燭火熄去。屋裏頓時漆黑,她躲進床榻之上,拋下雜念,盤膝運氣。


  一個小周天後,萬籟俱寂。


  她睜眼,從床上躡手躡腳跳下,又從後窗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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