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
日頭被厚雲遮擋, 山中將有大雨, 風嘯嘯而過, 擾得草木皆亂。藥苑裏的小僮正忙著將早上曬出的草藥收回屋裏, 忽聽得風響間傳來的高語聲, 均是一驚, 扭頭往藥廬裏看去。
聲音屬於楊如心, 一向溫柔,甚少大聲的她今日不知怎地,竟動了怒。
“不行!霍引, 你不能離開雲穀。”她的態度很堅決,沒有商量的餘地。
“如心姐,還有十多天, 你替我將藥製成藥丸我帶在身上, 不會有事的。”霍引站在藥廬中,眉頭緊攏。
他本隻是求楊如心幫忙將藥製成藥丸, 他好帶去昌陽, 豈料才說了個開頭, 便遭到楊如心的反對。
楊如心放下手中藥鋤, 轉身看了眼廬外黑沉的天, 大雨將至,滿山隻剩樹影蕭瑟。
“霍引, 不是我不願為你製藥,實乃你的身體經不起再一次毒發。先前替你用的辦法隻是強將慈悲骨壓下, 誰都不知道下次毒發會是何時。若你在外麵毒發, 身邊又無藥可用,你這條命……還想不想要了?”
他根本就不知道,他體內的毒早已到了藥石無用的地步。如果在穀裏,還能用火潭的至陽之氣壓上一壓,可即便如此,火潭也壓不了太久,慈悲骨的毒遲早要徹底爆發。
她不敢告訴他實話,以他目前的身體情況,哪怕留在雲穀裏,最多也隻拖得一年半載,更何況是離開雲穀。若是毒發,沒有火潭,他必死無疑。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昌陽之行我非去不可。即便你不幫我,我也要去。”霍引兩步走到她身側,沉著聲音緩道。
楊如心撫著窗欞的手一緊,臉上是窗口搖過的樹影。
“你在逼我?若我將此事告訴連二哥,你說他會讓你去嗎?穀裏的兄弟會讓你去嗎?”
“如心,我在雲穀呆了多少年……從四歲開始,到如今已有十七年之久。我知道自己會死,所以從來沒替自己爭取過什麽,也沒有任何心願,隻這一次,是我這輩子唯一所求。即便死,我也心甘情願。”霍引隨著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他從沒有過如此強烈的願望。
阿遠想行遍天下,他便陪她,哪怕一天,餘生足矣。
正因為時間太短,他就連一刻,也不想再和她分開了。
“霍引……”楊如心心中軟去,目光落向身邊男人。他將她救回雲穀時,才是個十歲的少年,轉眼已經過了十一年,她看著他一點點成長,看著他隱去所有念想,隻為他人奔走。他明明是那樣向往自由的人,卻成了困獸,從來沒為自己踏出過半步,每每以笑臉待人,卻無人可窺得麵具之下那張臉龐上的蒼白失色,一如他的人生。
霍引不再開口。窗外已下起急雨,劈哩啪啦。
“下雹子了,快,快進屋!”屋外小僮傳來驚呼聲。
院裏的藥棚被砸出窟窿,慌亂的腳步聲傳來。
“我出去幫忙。”霍引轉身欲離。
“霍引。”楊如心叫住他,“你答應我兩件事,我就幫你。”
霍引回頭,眼眸明亮。
“第一件事,你在火潭閉關十天,我替你施針封住火潭陽氣於你體內。這過程的痛苦非同一般,你想清楚;第二件事,我要隨你去昌陽,以免出岔子。”
楊如心做了妥協。
……
突如其來的一場冰雹砸壞了鎮上許多東西。雲穀這地方什麽都好,就是夏至這段時間,天氣如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刮風下雨都是小事,最怕這冰雹,一下就要砸壞許多東西。
第二天豔陽高照,飲者樓關門不開。
後院屋舍的瓦片被砸壞不少,院裏瓜棚倒塌,雞舍被砸壞,雞被澆成落湯雞,滿院瘋跑,那兩畦本來長勢極好的菜都被砸爛,再加上其它被損毀的東西……俞眉遠心疼得不行。
雖沒打算在此定居,然這院落裏的所有東西都是按著她的喜好來布置的,全是她的心血。即便最終要離開,她還是把這裏當成家。
霍引來時,飲者樓的人正忙著收拾爛攤子。
青嬈拿著笤帚打掃酒館門前的斷枝敗葉,酒館旁邊堆的空酒壇被砸碎一大片,老七正清理著,把瓷片用板車往外運。
“姑爺來啦!”見到他,青嬈仰起頭高聲一喚。
前日她家姑娘在人前承認了與霍引的婚約,回頭又和他去赴了宴,如今已是全鎮皆知的事,不叫他“姑爺”,青嬈也不曉得該稱呼他什麽了。
“姑爺……”老七聞言手裏的瓷片落了一地。霍引這才出現幾天,就是姑爺了?這種好事什麽時候才輪到他頭上?想想現在青嬈對他的稱呼,他心酸。
“傻子,你發什麽呆?” 青嬈喚道。
差別好大。
霍引聽到那聲“姑爺”,心情好極,揮揮手,自行進了酒館。
無人攔他。
錢老六在後廚燒午飯,酒館裏空空的,霍引一路走到了後院。後院一片狼藉,吳涯蹲在房頂修瓦,俞眉遠正踮著腳站在瓜棚下重新紮緊歪斜的架子。
他兩步跑到她身後,抬手取走她手裏的繩子。
“你把架子扶好,我來綁。”他道。
“你怎麽又來了?今天我這兒可沒好菜招呼你。”俞眉遠聽到腳步聲就知道來的是霍引,嘴裏怨著,人卻往旁邊一退,扶好了架子。
個子高就是好辦事,她踮了半天腳也紮不牢架子,落到霍引手裏,三兩下便搞定了。
“瞧你說的,好像我來找你就是為了蹭飯。”霍引紮牢架子,用手推了推,確認穩妥之後才鬆開。
“不是為了蹭飯,你還能為了什麽?”俞眉遠又踮起腳把瓜葉拔弄好。
霍引挑挑眉,轉頭看到她踮腳的模樣,忽想起十一年前,他抱著幼年的她從山上飛下時的模樣,心裏一動,便將脖頸一伸,將下巴磕到她發間。
“都十一年了,你還是才到我下巴。”
“小霍!”俞眉遠怒了聲,人往旁邊跳開。
“你少了兩個字。”霍引眯眯眼,瓜棚下涼風襲來,讓人格外愜意,“乖,叫哥哥。”
俞眉遠臉上倏爾一笑,嘴裏道:“哥哥……”
一道鞭形如蛇閃過,攻向霍引。
“小霍哥哥,既然來了,就陪我玩上一玩。”
霍引見狀忙向外跳開。
這丫頭,如今真是一言不和就動手!
鞭花頻起,時如電色,時如亂蛇,墨色鞭影之間,紅衣似楓,像她離京那年香醍別苑的紅楓,火似的燃遍山野。
霍引閃步躲了一會,身後那鞭影如影隨形,他逃之不去,便隻能折身從地上拾了攆雞的長棍,與她對招。
也不知她怎麽練的,長鞭來的角度刁鑽古怪,隻朝他身上要穴下手,毫不留情麵。霍引本隻用了三成力,不料卻被她追得狼狽,被她逼得隻好認真以對。
她的鞭法與輕功都進益了,與一年半前不可同日而語。
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
長棍如龍,轉過小小的院落,長鞭繞在棍身上,一圈圈轉著,漸漸變短。俞眉遠隻覺得手上傳來的力道有如山巒,她一個不支,長鞭握把脫手而出,跟著棍子飛了出去。
霍引如魅影一道,無聲息地在她身後閃現,朝她肩頭揮出一掌。俞眉遠轉身向旁邊閃避,豈料他隻是虛晃一招,她這一避,正露了破綻,霍引伸腿掃過她的腳。
天地如倒置般,俞眉遠眼前景物一花,她已被他的攻擊得手,身體向後仰去。
身後是蓄水用的大陶缸,缸麵上人影壓下,眼見著她要進水,腰間忽有隻手攬來,將她穩穩接住。
虛驚一場。
俞眉遠喘著氣,半倚在霍引臂彎之間,眼前隻有湛藍的天與棉似的雲。
好久……沒打得這麽痛快了。
霍引也喘著。他沒料到,不過一年半的時間,眼前這小丫頭竟能逼出他七分實力,他小看她了。
比起一年半之前,她的攻擊淩厲了許多,不再隻是生搬硬套的招式,已有了自己領悟來的變化,那變化應是來自實戰經驗,夾著還不成熟的殺氣,高手之風初成。
她一直都在成長,慢慢長成他心底那朵無可取代的白蘭花。
手臂間她的腰肢細柔,他能感受到她腰上玲瓏線條。她手上力量雖大,可整個人卻沒什麽重量,像段藤蘿掛在他臂彎上,叫他莫名想起雲穀莊外相逢的那個場景。
他以為是夢,可不想竟是真實的她。
湖裏走來的少女,濕漉漉的長發,掛滿水珠的臉龐,還有隻著鮫皮水靠的身體……這些纖細玲瓏被藏於衣下,從未有人窺得,如海底深處的魚兒,美麗異常,有生之年,隻會在一個男人麵前展現。
霍引的心忽然狂跳不已。從前愛歸愛,他卻沒往這些地方多想,可突然有一天,他意識到了……他是男人,而她……是個女人。
俞眉遠喘息片刻,站直身來,轉頭望向他。
“你這人好奇怪,耳朵怎麽紅了,臉倒一點沒變色?”她狐疑地湊近他。
霍引被她一說,更覺血沸,立時低了頭背過身去。
“古古怪怪。”俞眉遠抹了把頭上的汗,展目一眺,傻眼。
“四姑娘,你打過癮了?”吳涯已經蹲到了房頂邊沿,手托著腮,了無生趣地看著院子。
整個院子一片狼藉,比冰雹才過時還亂。
霍引最後那一棍,掀翻了他們才剛綁好的瓜棚。
滿院都是雞鴨亂跑。
“霍引,你不許走,給我把院子收拾了才準走!”俞眉遠一拍額頭,另一手拽住了他的衣袍。
霍引回神,看著拽住自己的爪子,沒吭聲,隻在心裏說。
不走不走,他哪都不走。
……
院子太亂,有霍引和老七幫忙,俞眉遠也收拾到夜暮降臨,才勉強將院子恢複原樣。
冰雹過後,鎮上各家各戶都忙著收拾亂象,他們買不到菜,俞眉遠就讓吳涯拿著自家的菜和蛋去鄰家換了些白菜與山芋,再買一塊豆腐,又宰了隻雞,加上肘子,便是一頓晚飯。
她嘴裏雖說著不叫霍引蹭飯,臨到頭來還是想法子收拾了一頓豐盛晚飯出來招待霍引與老七。
俞眉遠這裏沒有尊卑之分,菜上桌之後,青嬈、錢老六與吳涯便都圍坐一桌,吃起飯來倒十分熱鬧。家常小菜,菜鮮肉嫩,又有好酒佐食,比起宮中佳肴勝出良多。霍引胃口大開,扒了兩碗飯,和老七幾人對飲了小半壇酒,才作罷。
飯罷天已晚,霍引還要回山上,便不作多留。
俞眉遠親自送他出門。
晚風清冷,吹散白日汗意,鎮上夜裏安靜,偶有犬吠,和著敲更的聲音,遠遠傳來。
展目而望,月色之下的遠空是墨色山影,像極她那年在霍錚宮中看到的畫中風景。今晚的月亮很圓,不知不覺竟又是一個滿月之夜。雲穀的月色,幽靜迷人,與兆京繁華錯落的月全然不同。
“小阿遠,明天我不來了。”
行至巷口,霍引腳步忽停,開口道。
俞眉遠不解地點點頭,他本來就沒非來不可的道理,壓根沒必要如此鄭重地告訴她。
“我有事要離開十天,你等我回來,好嗎?”霍引認認真真地問她,“等我回來,我和你同去昌陽。”
“我自己去也可以,你有事便忙,不必……”
她說了一半的話被他打斷。
“十天就好,你等我,我……去昌陽也有些事,同去剛好有個照應。”
月色明亮,將兩人身影在地上拉得老長。
俞眉遠想了想,便點頭道:“好,等你十天。”
“不見不散?”霍引舉掌。
“不見不散。”俞眉遠笑著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