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影

  白雪鎮不大, 俞眉遠和楊如心兩人逛了一整圈, 時間還早。楊如心心血來潮, 拉著俞眉遠找鎮民借了廚房。


  “楊姐姐, 你想做點心?”俞眉遠看著她采買回來的食材, 有些驚訝。


  “嗯, 上回你教我做的那個蠻好, 我想再做些。”楊如心蹲到地上往外翻東西,頭也不抬道。這段時間在外奔波,霍引是最忙的一個人, 頓頓飯都是隨意對付,熬得人都瘦了不少,她想著之前在雲穀俞眉遠教的那點心他頗喜歡, 便想再做一次。


  俞眉遠想了想, 記起那事來。上回做的糕點她是送給心儀的人,那不就是霍引?這次還要做, 莫非還是為了霍引?


  心裏雖已想到, 但楊如心沒明說, 她也不戳穿, 隻高高興興道:“好呀, 我教你做些別的吧。這兒的大棗好,我們用棗泥做餡兒。”


  楊如心一想, 大棗為溫補之物,夏伏天吃更能驅寒, 剛巧對霍引的症, 便點了頭。


  兩人便煮棗揉泥,和麵捏形,直忙到午後,中飯也沒顧上吃。俞眉遠這人精細,想著既是她要贈予霍引之物,便絞盡腦汁想了新奇花樣出來,把小糕點捏作花形,蒸熟後放入冰涼的井水裏隔碗湃著,最後拿紅漆食盒裝了,才算完事。


  “你這玲瓏心肝到底怎麽生的?能叫你想出這樣的精致東西來。”楊如心看著食盒裏的小糕點愛不釋手,嘴裏直誇俞眉遠。叫她號脈引針沒問題,但要叫她把吃食做成這精致模樣,她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她學了半天都沒學成,最後還是俞眉遠親自幫她捏了形狀。


  “這裏要是有冰就好了,拿冰鎮著,更爽口。”俞眉遠拿井水洗手,一邊回頭道。


  盒裏那糕點拿糯米做成的,冰完之後口感彈牙,是以前她在俞府最喜歡的夏日點心。


  “你這人,該講究的不講究,倒是在這些事情上講究到了極致。”楊如心一邊歎道,一邊蓋上食盒。


  俞眉遠洗好手,拎起早上采買東西,打算回去,聞言不由道:“我不知道什麽該講究,什麽不該講究,自己覺得痛快就好了。”


  “孩子脾氣。”楊如心笑了她一句,跟著她出門。


  時候不早,她們要趕回紮營的地方。


  ……


  紮營的地方並不遠,就在鎮尾白雪嶺山下。


  山下是片偌大的草場,緊挨著個小湖,湖水是山上溪水流下匯聚而成,今年夏季多雨,這小湖水位漲得格外高,霍引領著幾個人去湖邊放馬飲水,看到湖魚成群,便找了樹枝削成魚叉捕魚。


  俞眉遠和楊如心一回來,楊如心就拎著食盒去找霍引,俞眉遠則被青嬈叫進了馬車。


  “姑娘,平安扣給你編好了,來試試大小。”青嬈拉起她的手,把手中編好的繩結套進她手腕上。


  俞眉遠定眼一看,手上的繩串編的是金剛結與攢心梅花,梅心正中鑲的就是她那枚平安扣。青嬈用了藍白二色線,戴在她手上十分清爽。


  “好巧的手,不枉我這麽疼你。”俞眉遠很高興,掐了青嬈的臉蛋誇道。


  戴好繩串,她閑不住,又跳下馬車。這地方視野開闊,風景頗佳,她又在車上悶了大半個月,這次難得休整,自然不願乖乖呆在車上。


  聽說湖裏有魚可抓,俞眉遠拎著裙裾飛奔而去。


  到湖邊時,霍引已經不在,隻剩吳涯和其他幾人站在淺水區裏拿著樹枝削的魚叉叉魚。俞眉遠看了眼他們的收獲,網兜裏已經裝了十來尾活蹦亂跳的魚。她玩心大起,站在湖邊的大石上,也不下水,隻拿了吳涯的魚叉隔空往水裏扔去。


  她眼力好,又有弓術底子,試了幾次之後便摸到門路,一扔一個準。


  “好準頭!”吳涯與旁人看得眼發直,紛紛停了手裏動作,隻看她紮魚,每刺中一隻魚,便喝一聲彩。


  俞眉遠玩得滿大汗,霍引拎著食盒從遠處走來時,她正站在石頭上抹汗,臉頰紅得像朝霞。


  “四娘,過來一下。”霍引在她背後喚了一聲。


  俞眉遠扭頭看到他,應了一聲便拋下魚叉,從石上跳下,朝他奔去。


  霍引見她跟來,一聲不吭轉身朝遠處行去。俞眉遠叫了他兩聲,發現他不理人,便跑到他身邊仰頭望去。


  總是對她笑的小霍哥哥今天臉色不虞,似乎在生氣。


  ……


  霍引走到山邊稀疏的樹林裏才停下腳步。


  俞眉遠不知道自己哪裏得罪了他,隻好道:“小霍哥哥,叫我過來有事?”


  霍引便將手裏的東西一抬。


  紅漆的食盒上勾了金色的小鯉與白蓮,十分別致。俞眉遠不解何意,便伸手打開食盒,盒裏裝的東西她早已知曉,四色花樣的糕點,輕粉紅香,顏色嬌嫩,淡香沁人。


  “這是今日楊姐姐做的點心,看起來很誘人,你不嚐嚐?”


  他還是不開口,隻是望著她,俞眉遠摸不透他的心思,隻好自說自話唱獨角戲。


  霍引看了看盒裏的點心。


  她以為他認不出她的手藝嗎?這樣的四色糕點,從前在俞府時,她就做過。


  如今拐彎抹角撮和他與別的姑娘?


  霍引很生氣,然而那氣他沒法衝她發。沒辦法,自己造的孽,自己結的果,怎樣也要咬牙吞了。因為他是霍引,不是她心裏的霍錚!


  “阿遠,這是你做的吧?”霍引沉聲道。


  “……”俞眉遠納了悶了,他怎麽能肯定這是她做的?“不是,是我教俞姐姐做的。”


  “以後不要玩這種無聊的把戲,我與如心向來以朋友相交,別無其他。”霍引從她手裏取回食盒蓋子,“砰”一聲蓋上。


  “無聊的把戲?我沒有……”俞眉遠有些冤枉,從惠城魏眠曦受傷之事起,她就沒再動過撮和的想法了。


  “你在惠城時盤算的念頭,真當我看不出來?”霍引把食盒塞進了她懷中。


  俞眉遠閉上了嘴,既不反駁也不承認。


  “阿遠,別再多此一舉,我心裏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你若有心,不如撮和撮和我與她。”霍引歎口氣,放緩語氣。


  “哦。”俞眉遠雖有些驚訝,卻隻淡淡應了聲,“我知道了,對不起。”


  她便不多解釋,認下了這事。


  “你怎麽不問我喜歡誰?”霍引見她的反應,又好氣又好笑,還有些不是滋味。


  傍晚的紅霞染得天邊如翻灑滿桌的胭脂,俞眉遠微垂著頭站在他身前,像個聽訓的孩子。


  “你喜歡的人,我哪認識。”俞眉遠悶悶不樂道。


  她忽然有絲不快,很莫名。


  “你認識。”他很肯定道。


  “我和你都認識的姑娘,隻有楊姐姐,青嬈和向觀柔,你既然對楊姐姐無意,總不至於要告訴我……你看中的人是青嬈吧?或者是向觀柔”俞眉遠糾結了。


  “不是。”霍引也糾結了。


  “那還能有誰?”俞眉遠想不出來。


  霍引深深一呼吸,下了決定……


  “有人來了?!”俞眉遠卻忽往旁邊走了幾步,望向來時路。


  她聽到了馬蹄聲。


  “嘚嘚”馬蹄聲很快就由遠傳來,漸漸變大,來時的草坡上飛躥來一匹馬兒,上麵的人見到霍引立刻拉緊韁繩,從馬上躍下:“霍大哥。”


  “文勝,找我?”霍引隻得暫拋心事,上前一步問道。


  來的人是太清山的文勝。


  “嗯。霍大哥,剛才我例行巡察時,在我們鏢車附近發現了這個。”文勝說著遞上手裏的東西。


  霍引接過一看,那物是片不起眼的灰瓦,瓦上有些炭粉,畫了隻簡陋的蛇。


  “潛龍寨?”他神色頓時凝斂。


  “


  看樣子應該是。”文勝回道。


  “這是什麽?”俞眉遠不解。


  “白雪嶺上有幫占山為王的山匪,名為潛龍寨,這蛇就是潛龍寨的信物。越接近赤潼關,這裏的馬賊山匪就越多,從前常因爭奪同一鏢物而起爭執,後來慢慢形成了規矩,誰先發現鏢物,就在這鏢物附近放下自己幫派的信物,好叫別的幫派知道。”霍引捏緊瓦片,解釋了句,又問文勝,“送拜山帖的人回來了?”


  “前日已回。”文勝道。


  俞眉遠聽著二人之間的對話,自己斟酌著。拜山帖她聽說過,這都是道上的規矩。行鏢之人為求押鏢穩妥,每要路過勢力龐大的山匪馬賊幫派時,便會提前送上拜山帖,封幾兩辛苦銀子,再將鏢局的名號寫上,好讓對方知道自己的來曆,以免不必要的衝突。


  若是這些山匪馬賊接下派山帖,便證明這批鏢他們不會動心思,若是不接,那這趟鏢便凶多吉少。


  昌陽至今,他們已經送出好幾封拜山帖,因雲穀與北三省幾大門派的名頭,這一路上倒無人敢犯。


  去白雪嶺上送拜山帖的人很早就提前出發了,於前日就回到白雪鎮上等他們。據回報,這拜山帖對方已經收下,可如今他們卻又在鏢車附近發現了這信物,也不知潛龍寨到底什麽打算。


  拜山帖隻是約定俗成的規矩,有人不願守規矩也不足為奇,隻是這潛龍寨人多勢眾,若是真要劫鏢,他們的麻煩就大了。


  “回去再說。”霍引從文勝手裏接過馬韁,轉頭看了眼俞眉遠。


  “你有急事,先騎馬回吧,我自己走回去就成。”俞眉遠知他何意,便回道。


  “那我先走一步,文勝,你陪她走回來。”事態緊急,霍引不再耽擱,他一踏馬蹬就上了馬,飛馳而去。


  馬蹄聲遠去,林間又靜下。俞眉遠和文勝也快步往回走,不作停留。


  ……


  從樹林到他們營地並不遠,他們走得快,沒多久也到了。


  俞眉遠和文勝不熟,一路上兩人都沉默走著,不知怎地,她心思又飄到了霍引最後那番話上。


  他說他喜歡的姑娘是她認識的,可他也不像是喜歡青嬈的模樣,向觀柔就更加不可能了,可除了她們,她與他還認識別的姑娘?


  他認識的姑娘裏,她隻知道楊如心、青嬈與向觀柔,沒有其她人了,除了……


  她自己。


  俞眉遠猛地煞住腳步。


  她漏算了她自己。


  “俞姑娘,怎麽了?”文勝見她突然停步,奇道。


  俞眉遠搖搖頭,驚疑地望向營地裏正站在眾人之間說話的霍引,一時間對自己的這個想法不知該作何評價。


  如果霍引喜歡她……


  她一抱腦袋,不再往下想。


  這個念頭乍起的時候,她第一個反應竟是要躲,而不是拒絕。她心裏明明還愛著霍錚,要做的隻有拒絕,可為何這個瞬間,她想到的的竟是躲?


  “俞姑娘?”文勝擔心地望她。


  “我沒事。”她回過神來,覺得雙頰發燙,不敢再看遠處霍引,胡亂回了句,她不自覺地撫上自己左手手腕。


  撫了兩下,她覺得不對勁,低頭看去。


  手腕上空空如也,青嬈編的手繩已經不在了。


  她這才記起,在湖邊抓魚時,因總要探手入水,她怕弄髒了簇新的繩,便將之摘下擱在了旁邊的石上。


  “文勝,你先回去,我落了東西在湖邊,過去找找。”俞眉遠扔下一句話,轉頭飛速跑去湖邊。


  天色微沉,湖麵一片靜謐,倒映著天空與樹影,風拂過身,帶來些涼意。


  俞眉遠卻出了身汗。


  她找了自己剛才站的石頭,又沿著湖泊繞了一大圈,就是沒有找著那根手繩。


  繩上有曇歡送的平安扣,她一向珍而重之地收藏著,不想今日第一天戴到手上,便將其遺失,俞眉遠心情差到極致。


  天又暗了些許,肉眼已經很難再看清湖邊情景,俞眉遠隻得暫時作罷,回了營地。


  霍引還在和諸人商量潛龍寨的事,甚至將魏眠曦都請了過去,可想而知這事的重要。另一側已經生起篝火,錢老六和吳涯正在收拾今晚的晚飯,白天抓了許多魚,他們打算都烤來吃。白煙嫋嫋生起,淡淡魚香飄來,俞眉遠悶悶不樂地走了過去。


  火上支了幾個架子,魚被細樹枝串著擱在火上翻烤著,楊如心也在這裏幫襯著。


  她耳力好,沒走近,就聽到他們三人在閑談。


  “給你們看件好東西。”錢老六從懷裏摸出個東西,放在掌心攤出。


  “這是……”吳涯從他手心拈起那物,對著火光仔細看去,臉色忽變,“你個死胖子,哪來的這寶貝?”


  “湖邊撿的。”錢老六從他手裏奪回那東西,小心翼翼嗬口氣,用袖口擦了擦。


  “老六,再給我看看仔細。這東西可不尋常。”吳涯道。


  他與錢老六過去幹的是盜墓摸寶的行當,自然練就一雙識寶的火眼金睛。


  “嘿嘿,當然不同尋常。龍影玉,當世唯一。”錢老六得意洋洋道,不肯把寶貝再借給吳涯。


  “不可能。龍影玉是當今皇後娘家崔氏的家傳之寶,當世隻有一枚,我聽俞大人說過,晉王殿下出生之時,崔皇後就親自將其賜給了他,怎麽可能會在這裏出現?打死我也不信。”吳涯搖頭如拔浪鼓。


  錢老六不樂意了,又把東西擺到吳涯麵前:“你看清楚了,龍影玉,玉間墨影如龍,見光則遊,似青龍在天,故名龍影玉。這還能有假你倒是給我造個來看看!”


  “真……真的是龍影玉!”吳涯驚愕。


  “你們在看什麽,這麽稀罕。”對麵正翻魚的楊如心好奇了。


  錢老六將東西從吳涯眼前收回,起身獻寶似地跑到楊如心麵前,主動將東西遞去:“楊大夫,給你看件寶貝,龍影玉!”


  楊如心含笑低頭望去,在瞧見他掌中那物時,笑容微滯,她伸手將此物拈起,驚訝道:“這不是霍引的東西嗎?”


  這玉她見過,是霍引隨身之物。


  為了壓製體內慈悲骨,霍引每隔上一段時間就要浸入火潭中。為了怕火潭水浸壞了玉石,霍引下潭之前都會將此玉解下交由她暫管。


  她熟得不能再熟。


  霍引曾戲言,那是他母親之物,將來隻贈予他的妻子。


  “啊?這明明是龍影玉,就算有,也是晉王殿下的。”錢老六與吳涯都愣了。


  “是霍引的,我見過好幾次。”楊如心說著忽又記起一事來。


  一年半之前霍引回穀進火潭療毒時,她就沒再見過這枚玉扣了。


  三人正均不相讓著,旁邊有人走出。


  “你們在說什麽?”俞眉遠臉上掛著笑,緩緩而至。


  火光讓她的笑顯出些詭譎來。


  “四姑娘,你來得正好。我撿了個寶貝,楊姑娘非說是霍引的,吳涯又說是晉王殿下的,你和這兩人都熟,你來看看好了。”錢老六說著趁楊如心一不留神,從她手裏搶走了那東西,遞給俞眉遠。


  俞眉遠接過,隻看到段藍白二色的手繩,攢心梅花的絡子裏鑲了枚平安扣。


  她將玉扣舉起,對著火光。


  玉扣間有條青墨龍影緩緩遊移,似從火裏盤出。


  三人又將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霍引?晉王?你們可確定?”俞眉遠沉默聽完,才一字一句問道。


  “我確定。”楊如心肯定道。


  “我……我聽俞大人說的,如果這是龍影玉,那肯定是在晉王殿下身上。”吳涯倒有些不確定。


  “青嬈早上才替我打的繩結,鑲的玉扣,這東西……是我的。”俞眉遠捏緊了手繩,繩上玉扣溫涼伏手,摸著極為舒服。


  眾人都傻眼,她卻倏地轉身,捏著玉扣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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