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發

  黎明未至, 天仍是暗的, 星辰明晰錯布於空, 像一盤未完的棋。玄天閣正對東方, 每到破曉之時便能遙觀太白星, 於黑暗之中帶來光明。


  這是一天之中最黑的時刻。


  “啪!”響亮的耳光聲響起。


  張淑妃被崔元梅掌摑在地, 臉頰頓時紅腫半邊, 她被嚇一跳,怔了片刻方從地上跳起。


  “你竟敢打我?”她暴怒。


  “打你又如何?你目中無人,以下犯上, 連皇上都不放在眼中,我今天就賜你杖責三十。你想見皇上,先領完這三十杖責再過來見他吧。”崔後冷冽的聲音從玄天閣的大殿上傳出, “來人, 賜張淑妃杖責三十!”


  殿外等候的人都變了臉色。


  “母妃。”霍簡更是急道。


  他們帶著幾位大臣趕至玄天閣前本要強行求見惠文帝,不想崔元梅竟先開了口, 隻說惠文帝要單獨見張淑妃, 故而隻有張淑妃一人進了殿, 其餘人則到玄天閣前的太白廣場上等著。她進殿之後, 玄天閣的門仍舊緊閉。眾人正忐忑地守在殿外, 不想張淑妃態度不敬,惹怒崔後, 二人在大殿上吵起。


  殿門“咿呀”打開,廣勝出來:“張妃以下犯上, 賜杖責三十!”


  此語才落, 守在殿外的便見大殿上的張淑妃怒不可扼地朝崔元梅所站之處衝過去。


  “讓開,我要見皇上。”她不願平白受罰,一心隻想先進內殿,搞清惠文帝的死活,便要往裏強衝。


  崔元梅在她衝來之刻攔到她眼前,張淑妃下意識出手推開她,崔元梅一閃,她竟推到了崔元梅身邊立著的燭架。燭火倒地,不知怎的竟化成火蛇眨眼蔓到柱下紗縵,瞬間湧進次間。


  “張妃,你竟縱火燒宮,意欲謀害皇上?”崔元梅厲喝一聲。


  聲如落雷,驚了殿外的人。眾目睽睽,確是張妃推倒燭台。


  “皇上——張妃縱火焚宮,謀害皇上!”廣勝臉上已是淚水縱橫,他跟著叫了聲,轉身跑進了玄天閣。


  “救火!快救火!”張軼驚醒,立刻吩咐人來救火,但玄天閣這裏的宮女太監早被遣退,一時間救火的人手不夠,眾人如驚弓之鳥,四下尋水救火。


  那火起得離奇,轉眼焚成火海。


  “我……我……”張淑妃在大殿上看著四周湧來的火光,皮膚被熱浪燙到,她心中驚嚇至極,踉蹌著殿裏跑出。


  “救皇上!”崔元梅見她跑出大殿,唇邊揚了抹笑,轉身邁步,走進早已被火舌舔舐的內殿去。


  這已是她能替霍汶做的最後一件事。一把火燒幹淨一切,沒人知道惠文帝的死因,沒人知道是她失手殺了他,秘密永遠都是秘密。


  “皇在,後在。霍遠寒,我與你同赴地獄。”


  ……


  大火燒紅了半邊天,遠處喧囂四起,西儀門處的異/變卻未受影響。


  “放開我,我要回去找母後!”長寧來不及逃開,被人反剪雙手押往她的漱玉齋。漆黑瞳眸間印的全是遠空火光,她已淚流滿麵。


  “滾開!”俞眉遠眼眸泛起猩紅血絲,分不清是淚意還是瘋色。


  她被魏眠曦攔著,手中長鞭不斷甩落,鞭鞭揮向他。魏眠曦步步後退,隻是避開她的鞭子,並不出手。


  如今趕回玄天閣已然不及,她滿心痛怒化成長鞭之力,直想將眼前男人劈成碎片。


  “你們去玄天閣。”避了許久,魏眠曦微一蹙眉,朝郭傑下令。


  郭傑領命帶著西儀門的羽林軍趕往玄天閣,俞眉遠也想往玄天閣那裏去,可魏眠曦仍舊死死攔在她身前。隨著郭傑的離去,四周靜下來,破曉的光從天際透出,天將明。


  魏眠曦身形一改,鬼魅般穿過她的鞭影,欺至她身側。俞眉遠雖已聽到動靜,卻沒能逃開。


  “阿遠,這不是你的實力。你怎麽不用內力?”魏眠曦不急著抓她,他有些奇怪,她的鞭子雖甩得快且準,卻沒有從前的震山之力。


  俞眉遠握著長鞭的手一緊,遠處衝天火光落進她眼底,燙得人發慌,她將心一橫,側身出掌。


  掌風如雷,藏著千鈞之力,壓向已近她身側的魏眠曦胸口。魏眠曦眼眸陡然一睜,速退了十步,拔劍震出劍氣,方擋下她的氣勁。


  好霸道的力量。


  俞眉遠手心聚起的內力正源源不絕地自經脈中湧來。既然已經出手了,她便不再顧忌。腳尖點地,她淩空飛起,似虹影一道。


  “你想死,我就讓你見見我的實力!”


  長鞭如電,自半空劈下,未落地便掃出一片龐大氣勁,如奔騰海浪直奔魏眠曦。魏眠曦閃身而起,長劍眨眼間幻化出數十種招式。同是用劍,他與霍錚的劍有著天壤之別。霍錚君子之劍,快而淩厲,他的劍卻走的詭道,出劍招式角度詭異,陰狠毒辣。


  俞眉遠將全部內力催到極致,耳目之力也全部打開,《歸海經》的內功毫無保留施展,在他不斷幻化的劍影中騰挪飛移,長鞭勾著鞭花卷向魏眠曦,一時間與他竟戰成平手。


  “鞭法不錯,內力也霸道。”魏眠曦麵無表情誇了她一聲,身影忽然在她眼前消失。


  可惜,對敵經驗仍是淺,假以時日若讓她在刀口上滾爬幾場,經曆了生死莫測,恐怕她會是一個很可怕的對手,然而現在,她還嫩。


  這話他沒說。


  俞眉遠眼前失了他的蹤跡,隻敏銳地察覺到身後來襲的劍氣,便一個轉身。


  身後空無一人。


  魏眠曦出現在她原來麵朝的位置,她一轉身,就將背後暴露到他麵前。他改劍為掌,一掌印在她的背心。她輕哼一聲,朝前踉蹌出數步。


  “別打了,你打不過我。”魏眠曦又一閃身,出現在她麵前。


  隻剛才這一招,已夠她死十次了。


  俞眉遠沒說話,隻是低著頭,一手揪緊了衣襟。


  “阿遠?”他覺得她奇怪,可她低著頭,他瞧不出她的神色,便往她那裏靠近。


  俞眉遠猛地抬頭,手中長鞭劈向他。魏眠曦眼神一冷,側身避過,眨眼間逼到她身畔,手刀砸在她手腕上。


  長鞭落地。


  “咳。”她重咳著,唇中鮮血噴出,血珠自唇瓣滾落,滴落衣襟。


  “阿遠!”魏眠曦低吼一聲,迅速閃到她身後,接下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怎麽回事?


  剛才那兩掌他都沒用大力,以她的內功,根本不會受傷才對。


  “別碰我!”俞眉遠開口,隻覺得出口的話都帶著血的腥甜。


  她的身體已寒如冰,絲絲縷縷寒氣遊走在四肢百骸間,針紮似的痛起,然而丹田的內力卻如火般湧出,不受控製地在經脈裏亂竄,與這股寒氣對抗。


  楊如心說過,有內力的人中了慈悲骨的毒與普通人不同,若是她擅動內力,便會引發寒毒與她內力間的對抗。


  她這是毒發了。


  魏眠曦已將她擁入懷中,急急抓起她的手腕探去,才查了片刻,他便發現她體內內力紊亂。


  俞眉遠抽回手,咬牙又驟起絲內力往他麵門攻去,魏眠曦不費吹灰之力便抓住她的手腕,化解她的攻擊。


  “唔——”更為突兀的痛苦鑽入心肺,她痛得悶哼幾聲,無可奈何地垂手,連站也站不住,被迫落進他懷裏。


  魏眠曦臉色已然黑沉,他手一沉就將她抱起。


  她再咳一聲,口中湧出更多血來。


  “阿遠,怎麽回事?”他急道。


  俞眉遠抿緊唇,臉白如紙,唇紅如血,一個字都吐不出。


  他仰頭看看遠空火色,心裏掙紮片刻,抱著她縱身躍起,直奔靖遠候府。


  ……


  “砰——”


  一腳踹開房門,魏眠曦將人抱進屋裏。


  寬敞華麗的屋子,織金縵帳垂落,牆上掛著長弓,窗前擺著琴案,琴案上擱著烏沉的琴,琴尾雕了梅枝,旁邊刻著兩個小字——梅骨。


  這是間女人的屋子。


  魏眠曦把俞眉遠放到床榻上,她立刻就極其痛苦地蜷成一團。


  “把宮裏的禦醫給我找來,快點!”他轉頭吩咐一句。


  跟他進屋的下人立刻應聲而出。


  “冷。”俞眉遠意識已經渙散,半閉的眼眸前隻剩混沌,除了冷和痛,她已無別的知覺。


  那冷與痛,如附骨之蛆,狠狠啃噬她的骨頭。


  魏眠曦便又命人搬來厚被蓋在她身上。她身上衣裳已被汗浸濕,可身體卻寒如冰,他探手觸及她的脖頸,隻摸到成片的冰意。她瑟瑟顫抖,縮成一團,口中含糊不清地反複說著同一個字。


  冷。


  他眉頭攏成結,不知該如何幫她,輸進她體中的內力似乎會加強她的痛苦,他無法引導她體內紊亂的真氣歸位。想了想,他坐到榻上扶起她,從後麵擁住她。她察覺到他身上的熱度,似乎找到救命稻草般靠了上去。


  意識已經模糊,她顫抖著貪婪汲取身後的溫度,嘴裏碎念著。


  魏眠曦聽到她的聲音。


  “霍錚。”


  他表情與手臂均是一僵,緊接著更加用力抱住她。


  “霍錚,你回來了……我很想你……你別走了,好不好。好冷啊,你抱抱我……霍錚,你抱緊點兒……”


  一聲一聲,如利錐鑽心。


  魏眠曦不說話,他抱緊她,將唇印於她發間。擔心、心疼、嫉妒……種種情緒充斥於胸,像要炸開。


  不知多久,有人推門進來,禦醫到了。


  魏眠曦仍抱著俞眉遠,她身上蓋的厚重被子將他燜得汗濕重衣,臉頰上的汗水似雨水滑落。他沒離開,隻讓禦醫就這麽替她診治。


  才把了一會脈,禦醫就搖頭站起。


  “候爺,請恕老朽無能,這位……姑娘的病,老朽無能為力。”禦醫已經認出俞眉遠來,然而她出現在靖遠候府的後宅,又被魏眠曦擁在懷裏,他隻好當成不認識。


  “無能為力?”魏眠曦目光一凜,殺氣彌散。


  “姑娘不是得病,而是中毒,且這毒……乃是天下奇毒——慈悲骨。”禦醫被他一眼望得遍體生寒,忙道。昔年晉王毒發時也曾召他進宮診治過,是以他對此毒並不陌生。


  魏眠曦一怔,道:“慈悲骨……怎麽可能?”


  這輩子,她不是已經遠離這毒了嗎?


  ……


  天已大亮,宮裏霍簡派了三四拔人來請魏眠曦,均被他打發回去,他沒心思再顧其他的事。


  俞眉遠仍沒一絲好轉的跡象。禦醫留了張方子就離開,魏眠曦叫人照方抓藥煎了湯汁喂她服下,卻沒起半點效果。她的痛苦越發強烈,麵上血色盡退,唇愈發鮮豔,整個人顫抖不已,雙手緊緊揪住他的衣襟不放,口中痛哼不斷,一會說著冷,一會叫霍錚的名字。


  除了抱緊她,把體溫借她取暖,魏眠曦別無他法。


  她已痛到流淚。


  她嫁他十二年,他也沒見她因為哪種病痛傷而落過淚,可想而知,這痛苦已超出常人承受範圍太多。他心亂如麻,自也無暇再管她嘴裏叫喚的是什麽人,隻想早點解她痛苦。


  腦中忽然記起一物,魏眠曦從袖內摸出一隻瓷盒來。


  青色的瓷盒打開來,裏麵是純白的膏體,他以指尖挑起一小坨置於她唇間。


  “阿遠,張嘴。”她緊抿著唇,他勸她開口。


  俞眉遠正被一陣陡然浮升的刺疼紮的神智一醒,眼眸半睜,先看到了魏眠曦的臉,而後目光又落到他手間瓷盒。


  她認出此物。


  歡喜膏。


  拚著最後一絲清明,她揮開他的手。


  “魏眠曦,是你?你別碰我!也別指望能用這東西來控製我!”


  她開口,聲音都是顫抖的。


  “我沒想控製你,歡喜膏雖然能讓人上癮,但是也能鎮痛。阿遠,你吃一點,就不會這麽難受了。”魏眠曦解釋著,急勸她。


  “你以為我會信你?”俞眉遠咬牙切齒道,她用盡全身餘力劈手奪過他手中瓷盒,往地上用力一砸,瓷盒四裂。


  魏眠曦失語,看著碎裂的瓷盒,心頭怒起。


  “俞眉遠!”他怒吼一聲,想要說些什麽,可看到她沾著淚痕的臉,又將怒氣咽下。


  半晌,他埋頭進她脖間,低聲道:“我沒想控製你,隻是不想看你痛苦至此,你何必如此倔強,何必……”


  “離我遠點。”她掙了掙,掙不開他。


  門外又有人推門而入。


  “你這麽急地喚我過來,就是叫我看你們親/熱?”進來那人看到屋裏情景,先是一愣,而後尖銳地嘲起。


  俞眉遠轉頭,模模糊糊地看到這個人。


  魏眠曦見到來人就將俞眉遠緩緩放到榻上,他下了床,忽然間身形一晃,化成疾電掠到那人眼前,手掌毫不留情揮出,重重拍在那人胸口。


  一聲砰響,進來的這人猝不及防地被他震飛,後背撞壁落下。


  “俞眉婷,我已經警告過你不要對她出手了,你竟敢給她下慈悲骨?”


  怒恨的目光望來,夾著殺意,像割喉的刀刃。


  “咳咳。”俞眉婷咳了兩聲,掙紮站起,“我沒有。”


  “你沒有?慈悲骨是你們月尊教的東西,若你沒下毒,那她為何會中這毒?”魏眠曦手淩空一抓,將劍抓到手中,他要殺了她。


  “我真沒有。慈悲骨一共隻有三顆,是前朝皇帝跟前的太監所煉製的奇物,毒方並沒流傳下來,所以這毒用一顆少一顆。二十年前給霍錚用了一顆,十多年前喂了她母親一顆,隻剩一顆,現在還留在我那裏。你若不信,我可以拿給你看,你也可以去教中問問,此毒是不是隻有三顆。”見他真起了殺心,俞眉婷急道。


  “那她身上的毒是從哪裏來的?”魏眠曦握緊劍柄,並沒放過她的意思。


  俞眉婷捂著胸踉蹌走向床邊,抓起俞眉遠的手腕,握著她的脈門探了許久,方道:“真是慈悲骨……”


  她也覺得奇怪,思忖了一陣忽道:“我知道了。慈意齋……悲航道人有一門獨創針法,可以引血而出,將毒化進另一人體內,昔年他就用這針法解過鹿長天的毒。楊如心是他的親傳弟子,自然也會這門針法。她身上的毒……是霍錚的。”


  魏眠曦沉默了。


  隻不過他雖不開口,俞眉婷卻覺得他更加可怕起來。


  “霍錚!你口口聲聲愛她,卻將毒引到她身上?”片刻後他猙獰笑起。


  難怪霍錚一個人去了皇陵也沒帶上她,原來如此。她上輩子因慈悲骨而亡,恨了他一世,這輩子仍中了此毒,她為何不恨霍錚?


  這並不公平。


  俞眉婷不敢接話。


  “你可有辦法先解她現下痛苦?”他收笑問道。


  “可以。她目前的痛苦是因為妄動內力的緣故。慈悲骨對普通人是不會造成痛苦的,但是中毒的人若有內力,一旦動了內力就會引發寒毒侵體。你想解她痛苦,封了她的內力即可。”


  俞眉婷說著又笑了。


  “封了她的內力,她便失去武功,對你來說……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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